<h1><b style="font-size: 22px;"> 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二年,这是我父亲家里生活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父亲家里有六个人住在城市,乡下尚有爷爷奶奶需要补贴和照顾,家里不仅吃饭穿衣人多,而且还有四个人要上学。这其中均圭(我的堂兄,他幼年父母双亡,当年由我父亲抚养。)在长沙市读中专,我在衡阳市八中读书,大弟弟均基读小学,小弟弟均国后来在一九六一年也开始上学,因此家庭负担很重。而另一方面父母工资却又很低,家里收入少。我父亲在市印刷厂工作,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多元。母亲是一九五八年参加工作的,她先在父亲单位做家属工,后到城北纸盒厂上班,每月工资只有十八元。这菲薄的工资能养活这么多人吃饭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供我们几个弟兄上学就更加难了。幸好那时均圭读中专的学费及在校食宿费全部由国家包干,父亲就只给他每学期五元钱作为零花钱,这才減轻父亲肩上的部分压力。另一方面那时厂里对困难职工还是比较照顾的,父亲每年都能从厂里借一些钱来筹措学费或解决其它困难,同时每到年底,厂里多少还会发一些补贴给困难职工度过年关。</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可是从一九五九年起,父亲家里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那一年先是母亲忽生重病在医院手术治疗,住院费用虽是父亲从厂里借的,但加上前几年的老欠,沉重的债务使得原本就已经困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然而祸不单行,就在母亲康复出院重新上班后不久,紧接着全国性"天灾人祸"的苦日子来临了,这种可怕的苦日子立刻使得全国城乡生活一切都乱了套。当时由于农村粮食普遍欠收或绝收,造成人们吃穿用所有东西都出现奇缺,于是除了城市居民的基本计划口粮之外,其他原来计划分配的物资都全部取消了票证,这样市面上几乎所有东西的价格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突然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狂涨。譬如猪肉,在过苦日子那几年里,老百姓日常根本就吃不到,平时我们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基本上都吃的是没油少盐的红锅菜,只有在春节和国庆节才有少量的计划猪肉供应。猪肉在黑市场虽然有卖,但价格贵得吓人,原来憑票供应时只几角钱一斤,一下子却涨到几元甚至十几元。</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候父母亲发工资时要先按月扣还父亲十至二十元的欠款,这样一来父母亲每月实际发下来的工资总共就只有四十多元了,这些钱在购买每月定量口粮、和每人定量的二两黑菜油或者糠油之后,所剩无几的钞票往往不几天就用光了,他们的口袋里经常没什么钱。几十年过后我的小弟弟均国曾谈起那时一件辛酸的往事:有一天母亲帶他上后宰门买菜,买完菜回家时他看到别的小孩在吃冰棒,他也想吃,就几次吵着要买,结果冰棒未吃到,还挨了母亲一记耳光。当年幼小的他肯定会有些怨母亲狠心而气得哭起来,但现在他早已明白这一定是母亲囊中羞涩,当时口袋里确实连买冰棒的两分钱也掏不出来。</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父亲家里那时候除缺钱外,同时还缺粮。这是因为没有猪肉和食油吃,大家肚子里都没有油水而饭量大增,自然家里的口粮就不够了。我那时正在八中读书,过苦日子前,我每个星期天和放寒暑假都要回三眼井家中。过苦日子时由于学校不能转星期天的口粮回家,为了不加重家里的负担,从那一年开始的三年苦日子当中,我星期天就很少回家了。</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然而八中也并非世外桃源,在那里我同样要过苦日子,也同样要忍饥挨饿。那时为了填饱肚子,我跟同学一起上山和到野鹅托圹边挖过野菜,也吃过食堂里的瓜菜代饭,和吃过那先后蒸过几次、人吃了尿就多、越吃越饿越瘦的"革新饭"。在常宁大义山挖矿时、以及回校后刚开始读高一的那段时间,这是我记忆中在学校里最苦的日子了。那时候,在大义山我们每天都要辛苦地挖八、十个小时铁矿石,可大家吃的几乎天天都是老南瓜煮稀饭,喝的是使人容易饥饿和拉肚子的含硫山泉水,真是又累又饿又缺乏营养,因此在大义山我患上了拉肚子的毛病。回学校后我不仅继续拉肚子,而且发现自己身上还生有虱子。我知道这一定是因为大义山的溪流水太冷太凉,我在那里没洗什么澡,再加上自己身体虚弱而造成的。于是我趁返校放假的机会赶忙回家,在家里先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然后把带回家換洗的内衣内裤和床上被套,统统用煮开的滾水燙过一次,这样终于把身上的虱子全部消灭了。但是拉肚子的病因为没有去管它,最终加剧了变为拉痢疾。发病的那天是下午的一节自习课,我突然觉得肚子很痛又急着要解大便,当时跑厕所已来不及了,就连忙跑到教室外靠塘边的蓖麻地里,十多分钟拉了好几次,拉的全是红白冻子。这时我非常疲倦,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幸亏被走出教室的同班同学关颖荃看到,他见状立即把我背到学校隔壁的工人医院。在医院里医生给我输了两瓶点滴,笫二天我又去医院打了针並买了两天的药,才把痢疾止住,之后拉肚子的病又拖了快两个月才好,这还多亏了高中同班好友杨小雄。</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杨小雄家里经济条件较好,那时他每周星期天都要回家去吃饭,而把学校的伙食让给我,这样我在星期天就能吃到两个人的饭菜了。另外他父母每个星期还要给他两元零花钱,这些钱照例是他和我一起,到市一中门旁的饮食店里去吃面条和喝甜酒汤,从高一到高二差不多两年时间都是如此。因而在这最困难的苦日子里,我不但没得水肿病,身体康复后体重还略有增加,全赖小雄友所赐也。好朋友相助虽不曾报答,但此情我从不敢忘,至今仍铭记在心。</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一九六O年是过苦日子的第二个年头,这是三年苦日子当中最苦的一年,这一年父亲家的生活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造成这种困难的原因首先还是家里的粮食短缺。那时为了照顾我两个弟弟的成长发育,父母亲只好自己少吃而忍饥挨饿,结果营养严重不足,眼看着他们的身体一天天瘦下来。当时父亲虽然想了一些办法,如托人到茶山坳粮库去买麦糠,到郊外去挖野菜,以及以瓜菜代饭来补充,但这些都只能是充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后来野菜越来越难挖到,麦糠也买不到了,最终导致父亲在年底得了水肿病。在这种百般无奈的情况下,父亲也曾想过下放到乡下老家去当农民自己作田种菜,但由于母亲坚决反对、再加上他不属下放对象而未成行,要不然那时我家就真的要散了。</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一方面是家里缺粮全家人都在饥饿中挣扎,而另一方面则是父亲欠印刷厂老帐太多,加上苦日子中厂里资金也非常紧张,因此这一年秋季开学时父亲未能在厂里借到钱,我的住校学费就成了问题。临近开学那几天,父亲心里很焦急。那年我已经十七岁了,看到父亲因水肿病而憔悴的身体、和为我筹措学费而心急如焚的样子,当时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想自己都很快就是男子汉了,应当为家里承担一些责任,于是我跟父亲说:“让我休学一年吧,我能拖板車,也能给人打短工,等我攒够了学费,明年再上高中也不迟。”父亲听后沉默了好一会,最后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说:“让我再想想办法吧。”过了两天后,我见到了从衡阳县城西渡风风火火赶来的二舅父。也不知是父亲告诉他还是别人转告他的,总之他知道了我要休学的消息,就急忙带了三十元钱来给我做学费,这真是雪中送炭,从而及时解决了我无钱读书的燃眉之急。我记得那期的学费加食宿费总共是四十八元钱,有了这三十元钱,父亲又添了十来元钱,再加上我暑假中拖板車赚的几元钱,终于在开学后两天我报到入了学。我记得也就是那一天,舅父在临别回家时,还语重心长地叫着我的小名对我说:“增徕仔!你母亲英年早逝,临终前她还含着泪水叮嘱一定要让你长大后好好读书。你绝不能辜负母亲的期望,一定要好好努力读下去,今后如再有困难你就直接来找我,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还有什么能比亲情更使人感动的呢?舅父的肺腑之言顿时使我的眼角湿润起来。</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其实二舅家里经济並不宽绰,他那时在西渡镇小学教书,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多元,舅妈在县农业银行上班,两人工资加起来也不过八十多元。可他们有四个幼小的儿女,还有一个老岳母,全家七口人生活,又是过苦日子时期,家里肯定也困难。但舅父母硬是毫无怨言地省出钱来帮助我,解决了我高一和高二两个学年差不多一半的学费,剩下不足部分就主要靠我自己寒暑假拉板車来解决了。</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为湊学费,我差不多拉了四个假期的板車。说到拉板車,我首先要感谢我初中同班的好朋友王宗环,如果没有他的带路和启发,我是不可能想到靠自己的劳动来赚取学费的。王宗环的父亲是一位搬运工人,贫寒家庭出身的他比较早熟。他从小就热爱劳动,且头脑灵活,做事看问题比较客观实际,在苦日子还刚露头的一九五九年年初,他就在白沙洲他姨妈家的旁边空地上挖土栽种红薯,我曾跟他从市里拉过一板車煤灰垃圾去作他地里的肥料。一九六O年暑假,他知道我交学费困难,就主动喊我同他、以及他的邻居罗亮生一起去拉板車。板車都是他们自家的。罗亮生是以拉车为生的,所以他一个人拉一部车。我和王宗环拉另一部,他拉我在后面推。暑假天气炎热,我们天未亮就去拉货,只拉上午半天。我记得跟他们拉过湘江河边酒厂的酒糟,也到七里井去拉过黄泥,这些东西都很重,装满一板车基本上都超过一千斤,拉起来很吃力,上陡坡时更加累。这个假期我虽然没做几天事,也只赚了几元钱,但我却学到了拉板車一些筒单的知识。</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于是在这年的寒假里我开始独自拉车送货。送货的板車是印刷厂的,当时厂领导见我父亲太困难,就免费借了一部旧板車给我使用。那时父亲在印刷厂营业部搞销售业务,跟市里一些单位的采购员比较熟,顺带就让我给这些单位送去印刷好的报表帐本等印刷品。这些东西都不重,一般都只有一百多斤,比拉黄泥和酒糟要轻得多。但送货的路途比较远,很多厂矿单位都在郊外,送一趟来回要三、四个钟头,回到家里多少还是有些累,不过为了不耽误学习,下午休息时我仍坚持做假期作业和复习功课。就这样我一个人拉了两个假期的板车,每个假期大概能赚二十元钱的学费。我最后一次拉板車是我和均圭两兄弟一起,那是在一九六一年的寒假里,再过一期他中专就要毕业了。</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均圭是一九五八年在衡阳市八中初中毕业的。毕业后由于我父亲家庭经济困难,他无法再升高中,同年就考入了长沙畜牧兽医中等专业学校,这是一所学费及食宿费由国家全部包干的学校。可是上学第二年,就是苦不堪言的苦日子了。那时他一个人远在他乡,人生地不熟,每一学期除我父亲寄给他五元钱零花钱外,他得不到家里任何温暖和照顾。至于这少得可怜的五元零花钱,也顶多只能买牙膏牙刷和一些学习文具用品,因此在苦日子中,他是我们几个弟兄当中过得最苦最难的一个。在长沙读书的三年时间里,他既没有钱用,又经常吃不饱,营养严重缺乏,另外还要承受孤身在外的精神折磨,因此在一九六O年他也得了水肿病。一九六一年虽然比上一年有所好转,但寒假回来时他的水肿病仍未痊愈,当时面黄肌瘦,一个二十岁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男子汉看起来顶多只一百来斤,叫人确实有些心酸。不过经过这几年苦难的磨炼,他的精神状态尚好,一听说回家拉板車有钱赚,他很高兴。</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那个寒假我俩主要是从火车西站运回供生产用的纸张到父亲厂里,也给水泥厂运送过牛皮纸包装袋。这两种东西都不轻,装满一車都有好几百斤甚至上千斤,虽没有一车黄泥那么重,但比我原来一个人送的货要重得多。另外把纸袋堆装到板車上还要有一定的技术,搞不好走到路上颠簸几下绳索松动,纸袋就会垮下来。幸亏厂里的搬运工唐师傅热心,他帮忙並教会了我们装車。那时我们俩共拉一部车,一个拉一个推,两个人轮流拉,但他的年龄和力气都比我大,拉车自然以他为主。刚开始送货非常辛苦,尤其在上三角线和打线坪等一些陡坡时特别费力,上一次坡中间要休息好一会。后来拉车技术熟练了,再加上我十二岁的大弟弟均基也来帮忙,三个人拉就更轻松些,也快一些。那个假期是我拉车以来赚钱最多的一次,我们总共赚了五十来元,其中三十元给我凑学费,剩下的钱都给均圭帶到长沙学校作零花钱去了。</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一九六二年父亲家的经济状况开始有所好转。这首先是由于国家经济有所好转,市场东西便宜了,钱变得值钱了,我家也跟着受益。二是母亲上一年已由家属学徒工转正了,工资也由过去的每月十八元加到二十九元,家里的收入增加了十一元。三是均圭中专毕业后分配到衡阳市农业局工作,减轻了家庭的负担,这样父亲的日子比前几年好过一些了。虽然还欠有厂里的债务,还未完全脱困,但至少不用我假期再拉板車来赚学费了。而那时实际上要我再拉板車也不可能,因为这一年我已经读高三了。这是关键的时刻,我必须努力学习,争取明年考上大学。</b></h1> <h1><b style="font-size: 22px;"> 也许真的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通过这几年的艰苦努力,我终于得到喜人的回报。那就是在高中二年级时,我有幸评上了学校的乙等奖学金。那一年我们年级四个班共有十多个同学得奖,除高三十班唐永年同学一个人独得甲等奖外,其余的都是乙等奖。我所在的高三十二班好像只有三个人得奖,除我以外,我记得还有王和生和姜玉梅两位同学。奖学金钱不多,乙等奖只有七元钱,但这毕竟是一种荣誉,由此也更坚定了我考大学的信心。第二年果然不出所料,我又幸运地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这是我在三眼井最高兴的一天。那天,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在激动兴奋之余,我不禁联想许多,感慨万千。时至今日,当回忆起这段难忘的往事时,我至少可以这样地说:那时的我既没有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也没有辜负舅父对我的资助和期望,因此,我那几个假期的辛勤劳动、以及我所有的艰苦付出都是值得的。</b></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