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苍凉

湘华

<h3>  已是隆冬,半夜里隐约听到一阵&quot;吱呀&quot;的开门声,朦胧中感觉一股寒风袭来,还在睡梦中的我一激灵醒了过来。那时我还在读小学五年级,母亲上个月到县城做起了小菜生意,昨天放寒假后,我刚从乡下老家赶来。</h3><h3> 我摸索着扯亮出租屋的灯一看,墙上的挂钟刚指向凌晨四点半,只见门虚掩着,母亲和她做小菜生意的行头都已不在屋内。母亲租住的土砖房以前是房东放杂物的所在,四处漏风,此时更觉草木皆兵,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我本能地匆匆穿好衣服追出门外。经过一段逼仄的小巷,走到房东家的前坪时,一轮残月高挂,路面前两天下过的雪还没有化,夜里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路两侧的鱼塘也是白茫茫一片。远远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挑着箩筐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月光将她的背影倒映在雪地上,显得寂寥而苍凉。不用说,这定是母亲又开始了一天的行程。我跌跌撞撞地追上母亲时,她吃了一惊,怪我不该这么早起床。我嗫嚅良久,终于没有说出什么……</h3><h3> 其时距父亲去世已有两个年头。父亲遭遇车祸前是村里的支书,家里顿失顶梁柱,其中的凄惶心酸和炎凉世态自不待言。最关键还是几个小孩的出路。那时姐姐还在读初三,哥哥在读初二,我在读小学三年级。有好心的亲戚和邻居劝母亲,你一个妇道人家,要把三个小孩都送出农门是不可能的,不如趁早把老大留在家,也可给你减轻点负担。在八十年代的中部农村,即便是父母都健在的家庭,孩子初中毕业后辍学也是寻常事,特别是女孩。但母亲显然一直对外祖父重男轻女没送她上学耿耿于怀。她不希望姐姐和她一样,过早地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h3><h3> 母亲很倔,看准了的事会认死理。三个孩子都读书,家里只留她一个人,显然只是苦了她自己。但无论她再怎么含辛茹苦,五六亩地里刨出来的收入也仅够维持四口人的温饱,三个人越来越高的学费仍然没有着落。那时的农村种田不仅没有补贴,每亩地还要交三百多元的&quot;提留统筹&quot;。靠着以前一点积蓄和东挪西借勉强支撑两年后,那年秋收刚完,母亲一狠心把田转租给邻居,自己提着个菜篮子赶到县城就做起了菜贩子。这对她而言其实是不小的挑战,要拉下面子不说,她不识字,也从未出过远门。好在她心算能力不错,再加上能吃苦,很快就适应了这一角色转变。放寒暑假后,我便主动申请来县城给母亲作伴,这样一是历练,二来也有帮忙的意思在内。</h3><h3> 大多数时候是和母亲一起摆摊。往往母亲刚称出菜的重量,我几乎没有停顿就报出了钱数,引得一些顾客&quot;啧啧&quot;称赞,成了北门菜市场的一道风景线。有时母亲去郊外租住的屋子料理家务了,叫我守着菜摊,城里人见是个小孩子在卖菜,觉着新鲜,有时也带有考我是否会算账的意思,生意居然比平时还好些。刚开始觉得卖菜的时光是枯燥和难熬的,特别是有时遇到同学或熟人时,脸常常不由自主就红了起来。慢慢觉得卖菜本身也是件极有成就感的事。菜生意的好坏首先和进菜的种类及新鲜度有关,其次把蔬菜收捡得整洁、有看相也很重要。到了下午快下班时,对一些过夜后不好卖的菜,即使只是保本,甚或亏本,该出手时也得出手。按照母亲在实践中总结出的&quot;卖菜经&quot;,我们的生意总比同行要好些。当时一般一天可以赚一二十元,如果赶上过年这几天,有时可以赚到四五十元。在八十年代中期,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我们三姐弟便伴着她的菜篮子一个接一个地迈进了大学和中师的门槛。</h3><h3> 我考上中师、哥哥考上大学那年,姐姐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家乡教书。我读的是师范,不要交学费,学校还发一部分生活费。家里主要只用负责哥哥的学杂费和生活费,负担一下减轻了不少。在姐姐的一再劝说下,母亲终于告别了五年栉风沐雨、起早摸黑的卖菜生涯,回到了老家。但当时农村的状况并没有根本改善,她怕姐姐压力太大,又担心我和哥哥在学校太节俭,就盘算在家里种瓜种菜来增加收入。这样,我寒暑假生活的主要内容就由去县城协助母亲卖菜过渡为自己独立作业。</h3><h3> 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华容本地人的风俗是中午吃年饭),我一早就骑着满载大白菜的自行车上了路。自行车早已被我们改造成了运输工具,后座装了两个左右对衬的竹篓子放菜,篓子上再用绳子系上一麻袋菜。那一年家里种的蔬菜特别多,寒假里我已连续卖了十多天菜。那时村里种菜的人多,菜价贱,但不卖烂在地里更可惜。我开始在邻村的胜利桥卖,但由于是年关,行人稀少,生意冷清,快近晌午了,还卖了不到一半。我一看着了急,就推着自行车走村入户叫卖。那时的通村道路大多还没有硬化,加上天上飘着雨,路面十分湿滑,负重的自行车几次陷入淤泥地里推不出来。后面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外地人,说是买些白菜去喂鸡。一个想尽快脱手回家过年,一个找准时机想尽量压价,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近五十斤白菜以四元钱成交。当我在泥泞地接过外地人递来的四元零钞时,一时百感交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但我很快调整过来,冒雨骑车赶到家时,已过了吃年饭的时候,家里人都在等着我开饭,我冲母亲笑了笑,说生意很好,只是走错了路,耽搁了些时间。</h3><h3> 假期生活中,也不乏有趣的经历。中师毕业后,我被保送去湖南师大继续读书。不巧的是,大学从我们这届开始并轨,师范院校也要收学费。那年暑假,为了筹集上大学的费用,我先后收过啤酒瓶,倒过预制板,修过公路。收啤酒瓶时,我一般避开闹市,专跑偏远乡村的殷实人家。这样收购价低,同行竞争也不激烈。有时遇到家里刚办完喜事的大户人家,逢着主人心情好,价格就随我定了。在乡预制板厂打工时,去了才知道,原来厂里只有一个厂长,我是唯一的工人。当时厂里刚好接了一个订单,城里改造下水道需要一批遮板。厂长和我的见面兼培训总计不到十分钟,此后除了验收付工资再也没有露过面。倒预制板时,我学会了统筹利用时间,一边要让搅拌机不停顿地工作,一边要让放钢筋、放料、擀平、去模等工序同步进行。由于统筹了工时,我的工作效率比一般的农民工还要高一些。修公路在湘鄂两省交界处,虽然正值&quot;三伏&quot;天,每天挥汗如雨,但伙食开得不错,至今我还记得那一碗粉蒸肉的味道,而且第一次体验到了脚跨两省的豪迈感觉。</h3><h3> 有了这些往事的积淀,我的大学生活变得更加自觉、充实和忙碌。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工作,两年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省教育厅,工作之余我在职攻读完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有时和朋友们谈论这些往事时,朋友问我当时的感觉,我时常陷入沉思,时常会想起珍珠的形成过程。如果没有沙石植入体内的苦难经历,平凡的河蚌怎么会孕育出璀璨的珍珠?事非经过不知难,作为弱小的个体,身处逆境时何尝没有苍凉的感觉?但将其放在人生的长河中去观照,却自有其积极、温暖的意义。</h3><h3> &nbsp;往事不苍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