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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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背影

   大哥这次回家，传来了家里的消息，给我们拍了一张父亲的背影。这背影是那样熟悉，几个月前我也见过，同样在医院那张病床前，那时父亲很努力地吃我买的瘦肉粥早餐，很努力，很开心的样子。也是啊，这些年中，又吃了顿儿子的早餐？哪怕是在附近街上买的！

        我试图在脑中搜索父亲的样子，从小时候开始，给我最多的还是父亲的背影。我们都认为，父亲是一个朴实，憨厚的人，一个大家心目中的好人。似乎与周围的人都不会有利益的冲突，即使有冲突，也会用那熟悉的背影来表达一一转身离去。这在我们那时看来，这背影又是那么消极。现在父亲还是那个脾气，不与我们争什么，哪怕是要我们买一顿早餐都不接受，觉得是乱花钱。与世无争或许是生存于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保护伞，一个人的保护伞。

      父亲从来不打我们，也不会骂我们，我回想也是，没有一次像样的打骂小孩的记忆，我们眼中标准的慈父，留给我们的要么是开心时的笑容，要么是失落的表情，在悲喜轮换的生活里，不变的是父亲的背影。记忆中父亲喜欢拉二胡，那时我们听不懂，只有坐在凳子上晃动的背影让人印象深刻。我只是奇怪，当时父亲为什么没有加入皮影戏团，就像现在电视剧组的某位音乐人大咖。那晃动的背影告诉我，父亲的那点爱好足以让他身心愉悦，忘却一切烦恼。我儿子在三岁时，没人带，特邀请父亲来常州帮忙带。父亲走下浦东机场出口等行李时，我看到他那在人群中搜索自己儿子的晃动着的背影，是那样急切。当确认我在门口挥手呼唤老爸时，他才放松下来，背影对着我，那么沉稳，那么有耐心等待行李。我特地带着父亲坐各种交通工具体验，磁悬浮，地铁，高铁，仿佛这些所有新时代的产物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涛涛不绝向他介绍江南美景。他的腰间挎着一把二胡，父子多年没见，孙子都这么大了，父亲大概想让孙子听听二胡音乐吧。可惜孙子特别好动，好奇心太强，有天我下班时，父亲微笑着对我说，小黄把二胡的弦弄断了！我真想揍这小子一顿，父亲阻止了我，我想再给父亲买一把，父亲说:“算了吧，拉不动了“。

      小时候村里完全是靠劳力，用勤劳管理田间活动，一分努力一分收获，那时最恰当不过了。犁耙滚打这些田间的活，都留下了父亲无数的背影，但在那个时候，作为一个男人，起早摸黑，撑起这个家才是一个真正男人的担当，生在这个时代潮流之中，哪有片刻退缩的空间?就像在现在这个信息时代，对信息的获取与应用获利是每个商人的本能。那时的我们没有说一声“您辛苦了"，现在的我，每次打电话回家，每次都特别交待"您要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之类的话。而你每次都回复"照顾好小孩"。

         高中毕业后，母亲病逝，料理了母亲的丧事，全家坐在一起吃顿饭，还记得那顿告别饭，父亲决定要去海南打工，没有多的交待，没有多的留恋。留给我们的是渐行渐远的背影，这种背影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发变得模糊。和父亲再次见面，己是八年后。父亲在海南独自一人生活，见面除了感叹，感叹那背影弯了许多，这或许是时光消磨的结果。感谢时光，在我近二十年的漂泊生活中，让我和父亲有五次相会，从此，一旦想起父亲那苍老的面宠，不免倍感辛酸，或许背影更恰当，时刻提醒我，我该以什么样的背影展示给这个世界，展示给我的家人!展示给我的朋友。

三年前，父亲查得是咽喉肿瘤，医生讲必须要做手术才有希望，否则只有三个月的余生。我们才体会到生和死离得这么近，八个小时手术的等待，二个星期的陪护，我真想让你静静坐在轮椅上，在树荫下徐徐推行。你感叹医院外的阳光和空气，我感叹不能多陪伴在您身边，看着您的背影，一起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手术很成功，但医生特别交待，要好好休养，不能干重活。可是父亲没有听从我们的劝解，回家养虾，这个起早贪黑，风吹雨打的活，这个钱也是相当不好赚的。想法大家都明白，尽量不要给孩子们找麻烦，靠自己的能力自给自足，或者是向往自由的生活作最后的努为吧。结果是最后认了，从此不再养虾，安心养病。儿子们不能在身边陪伴，倘徉在城市的夜空，仰望星辰，感觉像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埃，不能给予父亲要的自由，因为我也在樊笼中。

父亲的背影，一个男人的背影，无声地表达着，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追求人身自由，财务自由和心灵的自由，努力过，无怨无悔。

　　2018年10月17日，凌晨六点，常州立冬己快半个月了，屋外的风很大，传来阵阵的呼喊声，与高架上传来的车轮声，喇叭声交汇着，彻夜不息。过去的一个月，对老爸来说，就像这风中的一片树叶，生命在这风中漂泊，也许是最后的他心底还有一丝未了的心愿支撑他活下来。一个月前，镇医院医生打电话告诉我们，老爸的喉癌可能复发，己经严重影响呼吸和饮食，随时有生命危险。我连夜驾车从常州到老家镇医院，全程花了十三小时，心想：这次就算是见老爸最后一面吧。因为以前每次回家，听家里人讲，这种年龄的人得癌的人很多，能存活下来的人非常少。到了医院，老爸很吃惊，因为按以前视频聊天和打电话的约定，他实在不行了的前几天会打电话给我们回家，现在没收到他的通知就回来了，显然违背了他的意愿。我哪管这么多，见面后虽然心里难受，但还是鼓励他坚持活下去。和医生了解下情况，医生说也不是没有延长生命的方法，那就是手术。对于子女来说，还有希望，我们是一定要争取。在劝说了父亲一天后，父亲终于同意我，去大医院为他作检查。于是转院到县人民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很不乐观，医生心里没底，做手术一点把握都没有，建议我们转院到荆州肿瘤医院。于是我们又风尘仆仆驱车到荆州作了进一步检查，喉咙里用来呼吸的地方快堵死了，医生说马上要做气管切开手术保命。下午二点四十，看着老爸进手术室，五点来钟出来。我实在忍不住悲伤，也许手术在医生手中是一种非常娴熟的职业活，在家属心里是一种煎熬，在病人心里，也许像钟摆一样，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摇摆。这几夜和三年半前武汉情景类似，虽然无法休息，但精神很好，如打鸡血一般，与死神一起赛跑，就看谁的意志力强大。手术似乎很成功，老爸没有以前呼吸那么痛苦了。邻床的家属们说，一个大男人照顾病人实在难得。我说，我是他的儿子，这是应该的，只要老头意志坚强，儿子一定要全力支持。有的时候给老爸洗脚的时候对他说：你养的儿子没鬼用啊，只有生病的时候给洗脚捶背，平时见一面都难。老爸只是浅浅一笑，而我心里确实充满着满腔愧疚。

一个星期后，又做了一场全喉手术，还好老爸有另外两个儿子轮流守护。又一次生死相望，而今似乎大难己过，您安心在镇医院疗养，我能做的，此刻就是在千里之外的常州，看着您的背影，倒映在家乡厚厚的积雪中。

2019年9月21日晚上，夜不能眠，仿佛去年的今夜，窗外风很大，同样不息的车流声。过去两星期，是我们三兄弟最纠结的时候。医生传来消息说，老爸的身体己一日不如一日，癌细胞己扩散至脑部和肺部，疼痛的频次越来越多，靠打杜冷丁来止痛，恐怕时日不多了。这次，我们真的认命了，看淡了死亡，似乎看透了人生。在千里之外的常州，我仿佛感受到了老爸的痛。我几次梦中醒来，我独自一个人在童年河边的小屋内寻找什么。寻找童年的爸爸，童年的妈妈和童年的我。但梦中确切地知道，你己离我远去，或将要离我远去，哪怕是再在视频聊天中看到您的面容己是一种不可能的奢望。心里的悲伤，要在旁人面前若无其事，内心的脆弱，要在别人面前显得坚强。因为我不仅是您的儿子，还是您孙子的爸爸。您是坚强的，拥抱着生的希望，您是脆弱的，伴随着痛的苦楚，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吧。爸爸，您等等，儿子会来看您的。

这年中秋节，国庆70周年阅兵正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而我坐上了回老家的动车，刚进病房，看见老爸把头埋得很低，我一眼就看到了老爸的后背，弯弯的，凸凸地，我进门喊了声老爸，握住他那苍白的手。老爸嘴角闪过的一丝笑容就冻结了，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或许他此时也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水。老爸揪了揪我的手，用手示意。虽然老爸失去了语言能力，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说我太瘦了，要加强营养，我笑着说，“没事，现在流行瘦”。很显然，老爸不满意这个回答，我只好以，“以后我多吃点“来回复。在医院陪伴了两天，老爸在写字板上与我交流，其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字是：痛。我岂能感受不到。医生给了我看了体检报告，癌细胞侵入了肺部，占领区域越来越大，头一直是痛，腿也慢慢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上午医生挂完水，痛的时候打一支止痛药，其中的痛只有老爸能深入体会。你在写字板上写着：“你们己经尽孝了，让我走吧。”，现在我没办法让您走出医院的大门，也没有办法让您独自离去啊！趁着还能走动，我鼓励老爸多到医院外走走，看看外面的阳光。老爸清脆的拐杖碰击地板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医院大厅里。因为看着老爸还能自己弄吃的，还能走动，医生建议在医院里观察，要分别的时候，老爸挥挥手，叫我去赶车，不要误了回程的火车。千种不愿，万种不舍，化作泪水，在走出病房门口转身的一瞬，还是控制不住。是无情，还是有情？我们被这个社会洪流冲得支离破碎，谁不想在生病时儿孙绕床，嘘寒问暖？谁不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让抚养成人的儿女们好好送一程？谁愿意在这清冷的病房中，独自饮着痛的苦酒？

这段时间经常做梦，是关于老爸的，梦中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哭声，我们始终是要面对这一天。今天医生来信说，老爸下不了床了，姑姑在医院照顾。我们都意识到，是时候，我们几兄弟，从广东，从广西，从江苏各个方向，启程回老家的倒计时开始了。

2019年10月22日。

　　这次，我最后一次拉着您的手，看到的是重生，就像我刚出生，您拉着我的手一样，看到的是希望，我们父子从此别过，您一路走好！

2019年12月30日 22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