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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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山一中的西区校园里，绿荫映衬下有一座幽雅宁静的建筑，这座建成于1923年的古老楼房，最初的名字叫"海格纪念楼"，是为纪念英国人海格医生给予学校的捐赠而得名。

自从学校在楼顶加盖了一个钟塔用来安放铜钟后，人们就开始改称它为钟楼了。钟楼起初是学校的行政办公楼，后来做过物理和化学实验室，还做过图书馆和阅览室。

近百年来，这座钟楼曾经辉煌，也历尽风霜，它犹如一位孤独的老人，每天安静地站立在婆娑的竹影中，落日的余晖里，默默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莘莘学子，好想向他们诉说历史在这里发生的往事。

佛山一中现存七座英式古建筑之一 ——钟楼。

半个多世纪前的1964年，13岁的我小学毕业，考入了向往已久的佛山一中。

因为从小就喜爱绘画，我报名参加了课外美术活动小组。在钟楼认识了美术老师方坤寿先生。应该说，他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

方老师的宿舍在钟楼二楼尽头，二楼宽敞的走廊是美术组上课的地方。方老师允许学生自由出入他的宿舍取颜料和道具，他的房间门永远为学生敞开。。
我在这里度过了近两年快乐的课余时光，这里有我留下的点点痕迹，还有我少年时代的美丽梦想。

五十多岁的方老师白净的皮肤，修长的手指，性格平实，谦和有礼，说一口又软又糯带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讲课的时候，时不时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擦头上脸上的汗。我知道他是苏州人，1962年从佛山艺专调来一中任教，擅长油画和水彩画。

方老师年少时就读于名声显赫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现苏州沧浪－苏州美术馆），师从我国第一代著名美术教育家、油画家颜文樑先生。我国著名的水彩画家胡粹中先生，著名的油画家黄觉寺先生，还有油画《开国大典》的作者董希文先生均出自这所学校。颜文樑先生欣赏方老师的绘画天赋，把年轻的方坤寿留校任教。

方老师和太太在苏州的合照。

方老师在苏州美专任教基础课，至抗战学校停办。之后转碾南京、武汉等地继续从事美术教育，再从湖北艺术师范学院调到佛山艺术专科学校，一直致力于素描基础课教学。

方老师早期作品《横塘亭子桥》。

方老师十九岁在苏州美专读书时作品。落款：紫吻

方老师1934年的作品《静物》落款：紫吻

方老师画作。

方老师1947年画作。

方老师1951年画作。

方老师1951年的画作。

方老师的油画。

方老师在佛山艺专时画的中山桥。

1962年佛山艺专停办后，方老师调到佛山一中。他怀着满腔热情，带领和指导学生在学校的礼堂、图书馆、隧道口等地方画了不少壁画。

方老师教学注重基础，对学生实行严格的素描训练，学生但凡有优秀画作，他都如获至宝，高兴得不得了，甚至亲自送去校长楼与黄民校长共同欣赏。

陈兴学长的油画《延河边上》、姚志开师姐的《天安门广场的早晨》两幅画，都曾经被黄民校长赏识被挂到办公室里。我加入美术组的时候，姚志开师姐已经毕业离校了，但美术组里还流传着她的传说；方老师说《天安门广场的早晨》着色绚丽多彩，很有震撼力，初升的太阳，明亮炫眼，一不小心会刺着眼睛，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我是没有机会踏进校长室的，一直很遗憾没能欣赏到两位学长的杰作。那个时候，我的梦想是：将来有一天，我的画也要挂进校长室。

才华横溢的姚志开师姐。

对学生实行因材施教，是方老师的教学特色。低班的学生，多是以素描练习为主，也教色彩知识，高班和低班的同学常混在一起上课写画，但各人做各人自己的练习，老师授予的是方向、观念与方法，而在技巧经验上，每个人都可以尽情自由发挥。

学生的习作，方老师都会给予赞誉和点评。
美术组男生比女生多，初入美术组时，我年龄最小，胆子又怯，方老师就让学长陈兴指导我。在陈学长帮助下，我进步很快。记得有一次，方老师交代我绘制学校宣传栏上焦裕禄、欧阳海等英雄人物的事迹画，画好之后，陈学长不声不响为我做了精心的修改润色。布置好宣传栏后，方老师撫掌笑眯眯连声对我称赞：“画得不错，画得好！”令我又尴尬又羞愧。

方老师对我有一点小偏心，每到假期，他总忘不了给我布置作业，除了交给我几幅水彩画，还有颜料、紙张和画笔，让我带回家临摹。我心里明白，这是老师给我开小灶。＂慢慢画，好好画。＂ 每次他都用慈爱的声音叮嘱我。方老师给我用的颜料盒，我一直很珍惜地保存着。总想着有一天能交还给他。

常听方老师夸奖陈兴学长，说他学习认真，素描基础扎实，勤于临摹，方老师经常强调："临摹是学习绘画的主要途径和学习方法。" 至今陈兴学长还保存很多60年代临摹方老师的油画、水彩画和素描。

陈兴学长60年代自画像。

陈兴学长60年代的写生《佛山一中》。

陈兴学长60年代的写生《学校办公楼》。

陈兴学长是方老师最钟爱的学生。陈学长那时候读高中二年级，他聪明又勤奋，除了美术成绩特出，其他各门学科成绩也十分优秀。美术小组活动课上，总见他忙前忙后的身影，他待同学很友善，是大家都喜欢的＂大师兄”。
　　
方老师身体不大好，又是单身一人在钟楼生活，我时常看到大师兄照顾方老师，帮助老师收拾房间、提桶取水等等，什么都干。他和方老师是"师徒如父子"的关系。我从他们俩人的身上，学习到一种"真诚待人，用心做事" 的品格。

这种品格一直影响和伴随着我，让我在日后艰难又漫长的人生路上，不断收获到友谊和信任。每每想起，都是感恩。

陈兴学长后来成为香港文化名人，他的渊博学识，他的谦虚品格，他所有的成就，我相信是得益于他在一中读书环境下孕育起来的对艺术的执著追求，得益于方先生在他人生中的成长阶段所给予的深刻影响，

1966年6月，和全国所有学校一样，佛山一中也被迫停课闹革命，学校到处贴满批判老师的大字报，课室见不到老师的影子。资历深，有才学的老教师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通通关进牛棚，有的被剃去半边头发变成阴阳头，有的被挂上牌子被学生批斗，各种各样的屈辱和磨难，令老师们没有了尊严，失去了自由，生不如死。

有一天方老师和一群老教师又被赶到学校大操场，被迫头顶烈日不停跑步，身患高血压有心脏病的方老师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跑着跑着，突然就口吐鲜血倒地不起，是邝善航老师把气息奄奄的方老师搀扶回西区钟楼宿舍......

钟楼会为沉默的人们作证吗？那是一中永远没法绕过去的一段历史。是谁在尊师重道的校园里让老师们斯文扫地？是谁向善良的老师们举起屠刀？我坚信，那些年发生的一切终究是要写进一中的校史里，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1968年年底，我们初中高中六届学生一起，被发放到农村插队当农民。那一年我17岁，没有眼泪，带着彷徨，茫然若失地告别了钟楼，离开了学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方老师。

听说陈兴学长去了恩平插队，在一个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水电不通的山区一待十年。繁重的劳动没有消磨掉他的理想，艰苦的生活没有摧毁掉他的意志，晚上在煤油灯下，他读了大量的书，画了大量的速写、素描，抄写下几十本历史笔记和古诗词。同时亦为大队、公社、县商业局等画过不少宣传画。

靠着方老师打下的基础，陈兴学长不断进步，临下乡前他主笔为一中画了一幅六米高四米宽的油画毛主席像，竖立在十月大道上，1979年他在恩平农村画的国画《下班以后》参加广东省业余美术作品展，获得金奖。

1979年底陈兴学长获批准去了香港，一直以写画为职业，虽然为了谋生转而画国画较多，但由于有色彩、素描的功底，创作及修补旧画都用得上，他学识渊博，贯通古今，在商业气息浓厚的香港社会终于扎根生存，并结下累累硕果；他是现任港澳台中华文化艺术协会副会长。香港民政署全港青年学艺比赛绘画、中文诗、对联评判。香港孔教学院名誉院长。香港文化艺术界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筹委会常设委员。他的画作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作为誉满省港澳台的文化名人，接受过亚州电视《文化风情》节目专访，香港〈文汇报〉副刊专访。

如今已步入古稀之年的他，仍作画不停，耕耘不止。

陈兴在恩平煤油灯下做的笔记、练习和写作。

陈兴在恩平农村煤油灯下画的素描。

陈兴在香港的画作。

陈兴画的速写，金耀基院士像（中央研究院院士，前香港中文大學校長）

金校长对陈兴的评价。

1986年我从斗门调回佛山祖庙博物馆工作，向同学多方打探方老师的消息，当知悉方老师1982年已去世，心里非常的难过。后来陈兴学长告诉我，方老师当年大难不死，在文革后期办了病退回了苏州，之后应苏州市工艺局邀请开设美术培训班，他的血压一直很高，常见上压180－200，有一天晚上去上课途中晕倒抢救不及而去世。

陈兴学长对方老师很怀念，他不忘师恩，至今仍保存着方老师的画稿，珍藏着方老师的照片和信件。我们每次见面，话题总是离不开方老师。方老师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对新社会的运动不知所措，所以说话小心，循规蹈矩，不成为右派已是大幸。但也少有创作，并不得志，甘愿埋名隐姓，把心思都放在培养学生上。这是当时很多知识分子的通病。如著名的有沈从文等。可说是时代的特色。

方老师在一中，沿袭苏州美专的人才培养模式，重点放在对学生的基础教育上，应该说，这样的教育对学生的可持续发展起到很大的作用。

方老师是中国有良知的知识份子的典型。他待人真诚友善、对艺术执着追求、教学诲人不倦，是一位始终给人以温暖和向上力量，同时有着高尚品格的人。相信许多他教过的孩子，热爱他的学生，都会怀念他。

我有幸遇到方老师，但却无缘进入艺术之门，少年的梦想破灭了，这是时代的原因，而像我这样有心向学却又无缘读书的学生，又知多少？这是一代青年的悲哀，中国文化的悲哀。

今年夏天，为着寻访方老师的足迹，我回到一中母校。踏进校门，穿过十月大道，登上阔别了五十载的钟楼，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雷鸣电闪。我在钟楼上下徘徊，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曾经是那么亲切和熟悉。

想起了在这里求学的情景，想起了方老师对我的关爱，想起了陈兴学长所言：师德如山，让人仰止。师恩如海，难以为报。眼泪情不自禁涌了出来，模糊中我仿佛看见方老师踯躅的身影，在长长的走廊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忽然间感到，没有了方老师的钟楼，如今显得是多么的寂寞。

雨渐渐停了，厚厚的云缓缓散开去，我走出钟楼，抬头望向天空，天边露出了一片蔚蓝，太阳也出来了。我看到经历了风雨洗礼的钟楼，在斑斓阳光的照耀下，容光焕发，闪耀着别样的光芒。

笔者入读一中时的学生证照片。

2005年陈兴学长应邀参加佛山祖庙博物馆祭孔活动与笔者合影。

后记：
苏州美专是苏州市的名片，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方坤寿老师毕业于苏州美专，执教于苏州美专，他是一位大家，偶然机会来到了佛山一中执教。这段历史值得我们记录下来。

万分感谢陈兴先生提供珍贵的方坤寿先生照片和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