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反传统的女子•林黛玉：快乐与悲伤

羽木

林黛玉是闻名中外的古典文学小说《红楼梦》中的女一号。第5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头一页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甲戌本脂砚斋夹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即金陵十二钗中第一钗，是曹公心目中第一女子。

黛玉出身于钟鼎世家、书香之族，从小父母早逝，寄人篱下，孤苦伶仃。遇知己，快乐，呈现充满青春活力的天真少女。失知己，悲伤，呈现尊重自我、孤标傲世的反传统女子。快乐、悲伤伴随着黛玉一身，但悲伤远远多于快乐，最终＂泪尽夭亡＂。

快乐•1：投亲。黛玉亮相于第2回。父林如海，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被钦点巡盐御史。母贾敏，贾府＂老祖宗＂贾母之女，贾宝玉父親贾政之妹。黛玉有一弟早逝，父母将黛玉爱如珍宝，视为掌上明珠。黛玉6岁母亲去世。第3回，黛玉6、7岁离父进京投亲，投外婆、舅舅之贾家。对于7岁的少女投亲外婆家无疑是件快乐之事。记得孩儿时，常到外婆家去玩极高兴。

在快乐之余，黛玉勿忘母亲的教导：＂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从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今后黛玉就生活在贾府这样累世同居的大家族中，繁琐铺张，即成过礼，一套严格的传统礼敎维持着贾府秩序。体弱多病、父母痛惜、母亲早逝的黛玉相对于金陵十二钗中的其他女子来说受到传统礼教的训导要少些，保持着＂尊重自我＂，＂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众人冷淡，对＂尊重自我＂的黛玉心灵又刻下了不可疗治的创伤。

快乐•2：遇知己。知己就是宝玉。第3回，宝黛初次见面，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见了，也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对啊！他们在西方见过，且常见。第1回，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待者，日以甘露灌溉。后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修成女体。脂砚斋评《石头记》：＂下凡后，绛珠仙草为报《灌溉之德》，把我一生所有眼泪还他。＂绛珠仙草即黛玉，神瑛待者即宝玉。

初次见面宝玉迫不急待地赠黛玉＂颦颦＂二字，一下点出＂两小无猜＂。马上又问黛玉有没有玉？黛玉说没有。宝玉登时发作痴狂病，摘下玉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还满面泪痕泣道：＂如今来了我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黛玉听了想不到初次见面自己就在宝玉心目中占有如此神圣的地位，这怎么不使她深受感动而引为知己呢？黛玉哭道：＂倘或摔坏那玉，岂不因我之过。＂脂砚斋夹批：＂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初次见面曹公就把遇知己的序幕拉开了。当然，得知己是靠以后不断口角、试探试问等等逐渐来确立的。

第29-30回，因张道士提亲，宝黛拌嘴，互相试探。宝玉心想：＂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但宝玉听到黛玉说＂好姻缘＂三字，心里干噎，说不出话来，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咂了你完事！＂这是宝玉为了黛玉第二次摔玉，以表白我是你的知已。后来宝玉向黛玉赔礼，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黛玉又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这是宝玉再次向黛玉表明你是我的知己。这是相互考验知己。

第32回，黛玉路过听见湘云谈仕途经济，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又喜又惊。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这是第二次确定知己。表明宝黛在仕途经济上有着共同的反传统礼敎思想基础。

第34回，当宝玉被父狠狠的笞挞后，黛玉痛惜不已，满面泪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为了让黛玉放心，宝玉托睛雯送来二条旧手帕。经黛玉细心思忖，体会出其中的意思，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犮出一段饱含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这5种情感的内心独白。黛玉五内沸腾炙起，令掌灯，一下子写下得知己的绝唱：《题帕诗•三首》。这是第三次确定知己，也是最关键的一次。黛玉写完后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成为天下最美之人。从此，黛玉心情大好，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既成知己，还要什么口角、试探呢？

第57回，宝玉听紫鹃哄他说，林姑娘要回苏州家去，信以为真，眼直肢凉，＂死了大半个＂，＂不中用了＂。黛玉听了，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犮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还对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这种把宝玉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难道还不是知已吗？

快乐•3：读禁书。象贾府这种大户人家，读儒家之书如《中庸》、《大学》等才是正道。《西厢记》、《牡丹亭》属邪书、禁书。而宝黛对正书不感兴趣，读禁书津津有味。第23 回，黛玉接过《会真记》（即西厢记）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16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果然有趣，只管出神，默默记诵。还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黛玉路过梨香院听12个女孩正在唱《牡丹亭》、《西厢记》，从＂不觉点头自叹＂到＂不觉心动神摇＂，再到＂不觉心痛神痴＂，受到强烈感染，与杜丽娘、崔莺莺在感情上产生共呜。黛玉常借《西厢记》、《牡丹亭》中一些妙词来表达内心深处的隐秘，如《西厢记》中的＂每曰家情思睡昏昏＂、《牡丹亭》中的＂在幽闺自怜＂等。

快乐•4：吟诗。黛玉旷世奇好、才华卓越，在金陵十二金钗中为第一才女。她从小聪明清秀，与诗书为伴，在屡次诗社比赛中不是冠军就是亚军。第37回咏白海棠诗，黛玉居第二。第38回作菊花诗，黛玉作＂咏菊＂、＂问菊＂、＂菊梦＂三首，魁夺第一。第70回作桃花诗，黛玉当起重建桃花社社主，作＂桃花行＂和柳絮词＂唐多令•柳絮＂，获第二。第76回凹晶馆联诗，黛玉与湘云联诗，最后湘云联道：＂寒塘渡鹤影＂，黛玉对道：＂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新奇。＂黛玉将诗意推到最高境界。实际＂冷月葬花魂＂是曹公暗隐黛玉＂泪尽夭亡＂的谶语。

在＂红楼梦＂中黛玉共写诗29首，与宝玉并列第一，在＂金陵十二钗＂中独占鳌头。第27回＂葬花吟＂和第34回＂题帕诗•三首＂都是黛玉的佳作，也是抒发其内心世界的经典诗词。如＂题帕诗•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我黛玉暗自流淌的眼泪抛洒给知己还能为谁呢？感谢知己好意赠送给我这块深情的鲛帕。充分表明黛玉反传统礼教的思想性格，大胆接受知己＂私相传递＂的信物。

第48回，黛玉不仅能作诗，而且会教诗。敎香菱学诗，香菱拜黛玉为师后，黛玉道：＂什么难事，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一下子导出起承、转合、平仄、对仗、用韵的律诗的基本格律。还道：＂词句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再次表明黛玉反传统、反敎条的思想，要创意立新，这是黛玉屡屡取胜的原因。

悲伤•1：孤单。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离下，到后来唯一疼爱她的外祖母•贾母对她的感情逐日淡漠，更导致众人冷淡。第45回，黛玉向宝钗诉说：＂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黛玉相对于他们家•贾府是何等孤单。

黛玉只能自叹自怜，孤立无援，寂寞凄凉，对花垂泪，对月长叹，以泪洗脸。第76回，宝钗母女弃了黛玉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这是黛玉期望薛姨妈能为自己作主幻想之破灭的预兆。

第32回，与宝玉对仕途经济有共同思想，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叹者，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伦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你看黛玉有何等孤单、何等悲伤！

对《西厢记》中＂幽静处可有人行，点苍苍白露冷冷＂深有同感。联想起潇湘馆却是＂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浓＂，凄凉冷落得很。又想到＂莺莺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而我黛玉孤苦伶仃，悲伤薄命。但潇湘館毕竟是黛玉所喜欢的，如第23回所说，宝玉问黛玉你住哪一处好？黛玉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別处更觉幽静。＂再次点出黛玉爱清幽，喜孤独。

悲伤•2：葬花。第27回，黛玉因睛雯不开门而气恼，隔日在以前葬桃花处掩埋残花落瓣，以泄犮委曲，并作＂葬花吟＂。第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表达葬花人•黛玉对花草的爱，对知己的一往情深，可有谁同情和懂得呢？

最后二句：＂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何等悲伤！又何等凄苍！而这一切正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险恶环境所造成的。在这样森严传统礼教的累世同居大家族中，充满仇恨、倾轧、争夺、欺诈。正如探春所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黛玉不仅受众人冷淡，而且受贾府主管王夫人、王熙凤的歧视和轻蔑，如抄检大观园，抄到潇湘馆，王熙风指使：＂一一开箱倒宠。＂而对宝钗网开一面。又如王夫人一想到晴雯的眉眼有些象黛玉，便骤然增加对睛雯的愤恨情绪。

黛玉对这种险恶的环境未屈服，而是追求＂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理想境界。再次证明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高尚性格和品质。＂葬花吟＂是诗谶，预示将来黛玉之死。

黛玉＂葬花吟＂是历代文人墨客点赞的作品，或吟诗，或画画，或面塑，或雕塑，或唱戏，或说书，或作曲等，深受百姓的欢喜。

悲伤•3：失知己。＂红楼梦＂后40回原为高鹗著，最新版已改为无名氏著，程伟之、高鹗为整理者。后40回最成功和最吸引读者眼球之处是贾母、王熙凤利用神聖家族的权力采用＂调包计＂导演出＂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之时辰＂的场面。越剧＂红楼梦＂、87版电视剧＂红楼梦＂都是这样干的，骗去了不知其数观众的眼泪。后40回第96-98回就是描述黛玉失知己和焚稿的情节。

一日，黛玉带紫鹃散步至沁芳桥那边昔日同宝玉葬花之处，遇上正在哭泣的傻大姐，问道：＂你姐姐为什么打你？＂傻大姐回道：＂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听完黛玉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这不是失知己还能是什么！在如此沉重打击下，在回潇湘馆路上，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到了潇湘馆，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裁，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黛玉认定的唯一的知己、并获得双方确认的知已却被別人夺走，天理何在？那有不悲伤，只有极度悲伤。

曹公后30回原著不慎遗失，但根据第5回判词、画画、曲子及脂砚斋、畸笏叟批语，如畸笏叟评：＂茜雪至《獄神庙》方呈正文。……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獄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其情节大致如下：贾府犮生一连串重大变故，元春死了，贾府＂事败，抄没＂。宝玉、凤姐仑皇离家，被拘留于獄神庙。宝玉在＂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中为知己黛玉命运担忧。黛玉经不起这种沉重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在衰弱生命中将全部炽热的心，化为泪水，来报答她生平唯一的知己宝玉。

曹公后30回，可能是黛玉泪尽先死，宝钗后嫁，最终宝玉出走当和尚。而红楼梦后40回贾母、王熙凤对宝玉定亲是在黛玉生前，显然有明显出入。戚本第21回脂砚斋批：＂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

红楼梦后40回，写黛玉临终时情景，李纨、探春、紫鹃哭着为黛玉擦洗。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你好＂后面一个字就是＂你好恨＂。续书中黛玉是怀着对宝玉的误解，甚至憎恨而死。与曹公后30回原著有差异，原著黛玉之死是在贾母、王熙凤给宝玉、宝钗定亲和宝玉身陷囹圄（拘留于獄神庙）的双重打击下所致。

悲伤•4：焚稿。这红楼梦后40回的杰作。自黛玉得知＂失知己＂已成定局，大病一场，往日总有人来问侯。今日见贾府上下人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扎挣着向紫鹃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虽是老太太派你伏待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紫鹃是黛玉除知己宝玉外唯一的亲人，这是肺腑之言，也是临终前嘱托，以后将她装有清白身子的棺材送回南方故乡姑苏。

黛玉狠命撑着身子，吩咐雪雁、紫鹃拿来诗本和绢子，并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才明白要那两块题诗的旧帕，即＂题帕诗•三首＂的旧帕。那是黛玉得知己的铁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诗，狠命的撕那绢子，将绢子往火盆上一撂，顿时绢子烧着了，化为灰烬。那黛玉把眼一闲，往后一仰，结束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