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露天乘凉的夏夜

吴洛加 （金风飞扬）

重庆怀抱长江和嘉陵江，坐拥江河之利。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每到夏天重庆人都喜欢成群结队下河洗澡，谓之"冰痱子"。雪山上下来的江水透心凉，水中泡上一阵，暑气顿消，周身舒爽。在江中褪去了燠热，这才意犹未尽踏着渐次燃亮的灯火爬坡上坎回家。

每到此时，白日里原本畅通的道路己被占得满满当当行走艰难。占道之物与车无关，那时哪有今天多得如同满地芝麻的车辆，否则全城的娃儿们怎么敢在马路上逮猫斗鸡跳拱打砍板滚铁环坐滑轮车？阻道的是每家每户都在门前路边开家具展销会似的摆满了乘凉家什。

在一个小时以前，夕阳刚刚沉入山峦，黛色袅袅升起，四街八巷楼上楼下院里院外仿佛进入了傣族泼水节。先撩开遮挡的帘子，洞开封闭的门窗，饱蘸清水擦拭被高温烤得烫手的家具。接下来转向室外，端来一盆盆一桶桶清水泼洗墙壁与地面强制降温。你家泼，我家泼，全城都在泼，水声喧哗响彻大街小巷。起初那水到得地面，嗤的发声响，腾起一股白烟就不见了影踪；又端来水，泼；再端来水，继续泼，直到泼得墙壁地面湿漉漉干干净净，这才接二连三搬出各种材质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各种用途的乘凉家什，如床，榻，凉板、凉椅、凉棍、凉席、桌子、板凳、摇篮、吊床.........通通用水泼用水洗，晾干水气，用手摸摸，凉意可人，这才开始铺陈。

家门口和屋檐下是摆放纳凉家什的首选地，满了，就向外拓展，树阴下，院坝里、巷道口，人行道，马路边，只要有空地就有人占领。假如那时有无人机飞临渝中半岛俯瞰，便会发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坡上坎下道旁河边，都被露天纳凉的市民占得满坑满谷！

重庆乃“火炉”之城，居民户外纳凉消夏过夜，早在抗战时期就已名声在外，此习一直沿至八十年代才画上句号。

如果恰巧附近有冬暖夏凉的防空洞，那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里三层外三层如堆如砌，凉板与凉床比肩，凉椅与凉棍为邻，很多市民带了吃的喝的玩的，从早到晚都在洞内度过。八年抗战时，为躲日机连年轰炸，重庆全城如蜂巢似的遍凿山洞藏身。解放后又将山洞改造为人防工程，直到今天，政府每到最酷热的时节，都会开放防空洞便民纳凉。抗战遗产造福今人，得真心感谢前辈。

重庆人家夏天吃夜饭，餐桌大多挪到了室外，一人喝粥，全街听响。全街人都出了家门，邻里间相互致意，关系似乎因天热变得更加融洽。路灯下的有利地形早有归属，孩子以凳为桌，趴在那儿做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我们玩的一点也不少，玩扑克的、下象棋围棋军棋跳棋五子棋的，东一拨西一拨扯起圈子捉对厮杀，全然忘了暑热的煎熬。人们一边骂着"狗日的这天好热"，一边采用各种工具和手段降温。暑天无君子这句老话，重庆人体会最深刻，也落实得最到位。放眼街头巷尾的纳凉族，男人们无论老幼，身上已精简到只剩一条裤衩；女人则以婚姻为界分成两派，待字闺中者虽然穿得中规中矩，但衣着也是极尽清凉，而跨过婚姻门坎特别是大嫂大妈级人物，就敢在众目睽睽下大无畏而面无惧色。在那恨不得连皮都想扒了的暑夜，人们的羞耻已经被逼退到了底线，要做衣冠楚楚的君子淑女，请先掂量自已会不会因多裹了一层布缕而中暑！

前几天北方某地气温升至三十度，很多人便热得寻死觅活叫苦不迭，重庆人民笑了：嘁！它算哪门子热？对重庆人而言，三伏天倘若哪一日低于三十五度，满城老少都会奔走相告：哈哈，今天凉快！

我儿时重庆人家里没有电扇，人皆一把手扇自送风凉，有蒲扇竹扇绢扇纸扇羽毛扇，万扇招摇，满城风动，人人因此练得一把好手劲。老人爱蒲扇，小崽儿们则青睐折扇，竹骨纸面，绘有山水花鸟，用桐油油过，黄桑桑得漂亮但味道不敢表扬。暑天的扇子之于我们，不亚于孙悟空的金箍棒关二爷的偃月刀，须㬰离不了身的。隔壁二毛还一本正经把这一体会写于扇面昭告天下："六月天气热，扇儿借不得；有钱买一把 ，无钱就该热。"后来有了电扇，再有了空调，人手一扇的盛况不复再现，夕阳下的泼水声亦逐渐稀疏，万人夏夜露天乘凉终于走到了尽头。记得单位某同事家里第一个用上空调，有人问啥感觉，那人莞尔一笑：睡觉要盖大铺盖。闻者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耳朵。此乃后话矣。

夏夜乘凉族最能折腾的永远是娃儿：女孩们很文静，三五一拨，聚在谁家的凉板上拍糖纸、抓沙包，翻花绳，头抵头轻言细语说悄悄话。男娃儿普遍精力过剩，热衷于互相追逐开展枪战。枪是水枪，竹筒做成。摁进水盆，滋滋声中吸足了水，先是射击蚂蚁蜘蛛小猫小狗，耍上一阵后嫌不过瘾，便发动了人类战争。这战争有单练也有群斗，最先彼此尚能遵守法则，枪里只装清水。大热天的被迎头滋上一枪，虽然心里窝火，但身上不痛不痒颇有凉意，倒也无伤大雅可以接受。悲催的是后来战争升级，有人使阴招，竹筒里换上了淘菜水洗碗水乃至潲水，战况遂接近惨烈，交战双方眼喷怒火摩拳擦掌，水战即将升级为肉博。笑嘻嘻坐山观虎斗的长辈们明察秋毫，及时出面幹旋调停，双方这才各自偃旗息鼓退回三八线外，今夜再无战事。

老人们则很安静，一椅一扇一杯茶，气定神闲打发着漫漫苦夏。尽管室内热如蒸笼，他们也很少在露天熬通宵，子时一过便各自回屋歇息。看着娃儿们个个满头大汗热得焦躁，爷爷婆婆总会谆谆教导："心静自然凉"。话是大白话，却极有道理，今天看，不仅是度夏宝典，对生活也不无启迪意义。

我小时候，每到夏天，只要无雨，文化宫总要放映露天电影。那儿地盘很大，凉风习习，观众或站或坐悉听尊便，自然成为市民消夏娱乐的好去处。情侣们更是趋之若鹜，看完电影之余，还可藏身隐秘处互吐衷肠，甚至干些你情我愿的活儿。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谁没看过4、5分钱一场的露天电影？我们这群娃儿也是文化宫的常客，有一次去晚了，大银幕正面观众如堵再无插足之地，见银幕背后人影稀疏，大喜，绕个弯到后面当起了反面观众，看完后一致吐槽"不安逸"，因为银幕上的人通通是左撇子，吃饭、拿刀尚可接受，但握手、敬礼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时没有一丝风，世界闷热如蒸笼，躺一会，汗水便在身下竹席印出了人形。一些人再也睡不着，便趁着月黑干些损人勾当。见某某在凉板上四仰八叉鼾声如歌，提来笔，蘸了墨，在其前胸画些乌龟狗儿，抑或大书"王"字于前额。某某半夜被异香熏醒，睁眼细看，发现自已与身下卧榻不知何时被人恶作剧抬到了公厕墙下。长辈们看不过去，自有妙法让娃儿们安静服贴，那一定是讲故事。当年坊间流行的文本有三，其一，《三下南京》，悬疑类；其二，《一双绣花鞋》，悬疑加惊悚；其三，故事无名，讲的是某学校学生独自一人在厕所便便，忽然从茅坑下面伸出一只滴血手，伴音响起：同学，要不要草纸......起先众多小听众尚规规矩矩分散而坐，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脑袋们越聚越拢，最后全部踡缩了身子死死抱成一团！说书人哈哈大笑，伸手在谁的后颈窝一摸，满满的全把冷汗！

夜重更深，好不容易终于都睡了，世界一片宁静。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树们有所察觉，开始摇头晃脑窃窃私语；猫倏地跳上屋顶迎接穿进长巷的清风，无意蹬下一块瓦片惊醒全街老少。人们抬头看天，有谁猛地跳起大喊：啊，啊哈，起风了！下雨啦！一呼百应，于是全城响起乒乒乓乓收拾家什进屋的声音。雨不约而至，劈劈啪啪在瓦面上爆豆，一会儿变成了鞭变成了剑，肆无忌惮在天地挥舞。闪电亮起，惊雷驾到，被多日酷热折磨不堪的男人们，赤了上身拎了毛巾冲进风雨中，在倾盆暴雨中手舞足蹈嗬嗬欢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

（网络图片，深表谢意。如有侵权，联系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