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安意如的《聊将锦瑟记流年》（七十一）

烟云

黄仲则在京中曾作《圈虎行》一首，乃是他在市井中，看到被人豢养失去野性、供人娱乐牟利的老虎感慨而作，这是一首有深度的力作：

都门岁首陈百技，鱼龙怪兽罕不备；
何物市上游手儿，役使山君作儿戏。
初舁虎圈来广场，倾城观者如堵墙；
四周立栅牵虎出，毛拳耳戢气不扬。
先撩虎须虎犹帖，以棓卓地虎人立；
人呼虎吼声如雷，牙爪丛中奋身入。
虎口呀开大如牛，人转从容探以手；
更脱头颅抵虎口，以头饲虎虎不受，
虎舌舐人如舐彀。忽按虎脊叱使行，
虎便逡巡绕阑走。
翻身踞地蹴冻尘，挥身抖开花锦茵；
盘回舞势学胡旋，似张虎威实媚人；
少焉仰卧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
观者一笑争醵钱，人既得钱虎摇尾。
仍驱入圈负以趋，此间乐亦忘山居。
依人虎任人颐使，伴虎人皆虎唾余。
我观此状气消沮：嗟尔斑奴亦何苦！
不能决蹯尔不智，不能破槛尔不武。
此曹一生衣食汝，
彼岂有力如中黄，复似梁鸯能喜怒。
汝得残餐究奚补？伥鬼羞颜亦更主；
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
这首诗是写乾隆四十五年正月，黄仲则在京都观看虎戏的全过程。以白描手法，写得极为生动传神。全诗可分两截来看，前三十一句是叙事，从三十二句以下转为议论。写戏虎表演，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趋媚俗状，寄意深微，通过描绘一只猛兽任人驱使、做出各种貌似威风而实则“媚人”的假把式，抒发了在统治阶级的威压下人性被扭曲而失去自然天性的沉痛悲哀。
首句先交代时间和地点：岁首，都门。接下来，人物出场，“何物市上游手儿，役使山君作儿戏。”这两句破题。山君指虎，何物，是对人物极其轻蔑的问词，紧跟着又名之为游手儿，闲荡不务正业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不务正业的人驱使威风八面凛凛风采的老虎来玩儿戏杂耍。
“初舁虎圈来广场，倾城观者如堵墙。四周立栅牵虎出，毛拳耳戢气不扬。”舁，共同抬东西。此刻，人们眼中的山大王，已经脱尽了昔日怒目峥嵘、兴风狂啸的雄姿，毛卷曲着，耳头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样子。
接下来我们看驯兽人是怎么“戏虎”的：“先撩虎须虎犹帖，以棓卓地虎人立。”都知道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他倒好，上来就“捋虎须”，险情尽在不言中。棓，棍棒；卓，竖立。老虎看到棍棒卓地就立马像人一样直立，可见这只老虎已被驯服得很听话。“人呼虎吼声如雷，牙爪丛中奋身入。”尖牙利爪可称上是王者之剑。牙爪森森，虎吼如雷，场面惊心动魄。驯兽人则大声呼喝，不避危险，纵身跃入牙爪丛中。
下面还有更惊险的：“虎口呀开大如斗，人转从容探以手。更脱头颅抵虎口，以头饲虎虎不受，虎舌舐人如舐彀。”呀，为古文用法，古音读虾，张口之意。彀，音垢，乳虎。面对老虎的血盆大口，驯兽人反而镇定地把手伸进去试探，已经很惊险了。想不到，他更要把头也送进去喂虎。结果却有惊无险，虎不仅不噬，而且还露出舌头亲善地舔着人头，权作虎子，千钧一发顿作舐犊情深。更脱头颅抵虎口往下三句是三联韵，从音韵效果看，显得急促、紧迫，充满悬念，有效地增强了观者的心理紧迫感。一个“脱”让人想到脱离、掉落，只一字，就将充斥现场的无穷悬念尽收句中。
上面这段是一场精彩的驯虎表演，驯兽师艺高胆大，身手不凡。从“忽按虎脊叱使行”往后四句，结束了惊险阶段，转为花样表演，让观者可以轻松地观赏老虎的搞笑动作。从“盘回舞势学胡旋”往后六句，点出诗文之核心寓意，特意点染虎的媚人、趋利的行为，不难联想到士人阿谀媚主之被扭曲的人性。“仍驱入圈负以趋”，虎戏结束，驱虎入圈，此间乐亦忘山居。此句影射刘禅那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依人虎任人颐使，伴虎人皆虎唾余。”失去虎性的虎，是虎奴，任人颐使，伴虎人则是虎口求食。
一般看的杂耍表演都是耍狗耍猴耍羊，人们看了直觉得有趣逗乐，可是，眼前宛转作态的，竟是万人怵目、有着无限威严的"山大王"，看后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诗人黄仲则当时看“虎戏”的心情一定是震撼的，如同诗人所慨叹的：“我观此状意消沮，嗟尔斑奴亦何苦！不能决蹯尔不智，不能破槛尔不武。……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结末语语愤激，字字沉痛，饱含着深沉的意蕴。
从“我观此状气消沮”以下是议论部分。蹯：脚掌。《战国策·赵策三》：“人有置系蹄者而得虎。虎怒，决蹯而去。”中黄：中黄伯，传说中力能搏虎的勇士，语见《尸子》。梁鸯：传说中善于驯兽的高人，见《列子·黄帝》。伥鬼：传说死于虎者变伥鬼，引虎食人。行藏：语出《论语·述而十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指任用；舍，不任用。行藏是指士人的出处之道。
一个"苦"字道尽了圈虎的凄绝心境和惨痛遭遇，令人觉得可怜、可悲、可叹。然后笔锋一转，以“不能决蹯尔不智”、“不能破槛尔不武”感喟和讽嘲，更是责之：你怎么不懂得"断臂全身"的道理呢？宁可扭断那只被缚的脚掌也得拼死逃生啊！你那凶狂、悍猛的天性哪去了？纵不能破槛而出，撞它个马仰人翻，也不该泰然处之，行若无事啊！即便是失去了活动自由，那你吃饱喝足之后，不妨重温一番昔日咆哮山林的雄威宿梦。总比你奴性十足地任人作弄，作那种丑态百出的表演好。说来说去，无非是你屈服于困饿、鞭捶之苦，贪享平静、安逸的生活，结果就不惜戕残个性，无视固有的尊严。所作所为，真是连挖窟窿倒洞的老鼠都不如了。嬉笑怒骂，入木三分，如果老虎有知，也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不过，"斑奴"终究是无知无识的，然像圈中驯顺的老虎那样，奴颜婢膝、俯仰由人的读书士子，难道还少吗？
后段的傥论是借虎喻人，以虎之奴性，影射文人之奴性。诗人运用比兴寄托的方法，明里批评圈虎，暗中讥讽时事。虎威扫地、媚主为奴的描绘淋漓尽致，显然有其深刻的寓意在。鲜明地表达了诗人对君臣、主奴、尊卑、贵贱关系的态度。
这首诗，一定程度上透视着黄仲则“颠狂落拓”的“野性”不驯。黄仲则的不驯“野性”与他所身处的现实极相悖背，特别是与乾隆一朝的文网横张、冤狱四起这样的时势。所以，黄仲则的诗胆是很难以名士清狂或一般的愤世疾俗来解释的。
今天读清代诗人黄仲则的《圈虎行》，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距今二百多年过去了，虎威扫地、媚主为奴的风气依然大有市场，不能不让人心酸。
读书笔记 2018.7.18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