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苹果，伤了谁的心？

海棠雨

王老爹是村里有名的果园大户，成十亩的苹果园，十来年的务园经验。王平定是他的独子，四十出头，初中毕业就进入社会打工赚钱，闲暇时间回家种地，跟着他一起侍弄苹果树。

前些年，半工半农的生活倒也过的自在，勤勤恳恳的一家人，虽不是大富大贵，可小日子也过得顺风顺水。近两年却有了变化，王老爹专心照管的果园苹果滞销，收入迅速下滑，去年冬天库存的红富士，到今年快入夏才赔钱处理完。这时月，望着园子里将熟的早苹果，老王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前些年丰收的喜悦，而是动不动蹲在地头上抽闷烟，眉头锁成一个疙瘩，好像在和谁置气。

孙子骑着自行车来了，喊他回家吃饭。王老爹望着牛犊子般活跃的宝贝孙子，咧开嘴笑了，他一边应承着，一边拍着裤腿上的尘土往回走。

老伴做了他爱吃的蘸水面，辣子醋水早都备好，看他一进门就急着去下面。孙子拿来一瓣大蒜，爷孙俩坐在桌子旁边剥边聊。说话间，平定和他媳妇也回来了，小两口在附近厂子打工，今厂里停电停产，就早早地下了班。

儿子他们平常也忙，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虽然只是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倒也吃的是热热乎乎有滋有味。平定媳妇是个懂事娃，吃毕后，她让婆孙两个去房里看电视，她自己进厨房收拾。饭桌前，王老爹和王平定父子两个，端着晾好的面汤扯起了家常。

“苹果快红了，要是有客收的话，得抓紧时间卖，你俩请几天假回来给咱卖苹果。”老王头发话了。

“大，那不行，厂子里有规定，随便请假会罚款的……”平定有点不情愿。

“那还咋办，你能看着几亩苹果烂到地里？”老王阴着脸问儿子。

“实在忙了咱雇人卸，工钱我掏！”平定语气轻松。

“苹果能卖几个钱？现在工钱咋个样你不是不知道！你掏，你能舍得我还舍不得哩！”老王头火了。

平定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决定冒着挨骂的风险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大，现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苹果的种植面积是多少？咱村咱镇咱县，又有多少棵苹果树？你都知道不？我经常上网看哩，现在果园种植面积几乎都饱和了，苹果毕竟不像粮食那样必须，老百姓有钱的会买，么钱的不见得会买着吃。”

见老王头低头喝面汤，平定带着抱怨，继续嘟囔:“说是发展果园产业，都忙的抓了产量，谁真正注意过质量？就咱这的地理环境，产的苹果敢和陕北苹果比不？为啥客商能给好苹果出高价，那还是品质过关，人家能看上货。质量不行的苹果，倒贴钱不见得人家会要。”

老王头被儿子的话彻底激怒了:“就你能！我务了十几年苹果，难道还不知道树该咋管！”

“大，不行把树挖了去，树老了病害多也么效益，你么算一年投资了多钱又能卖多钱？还不敢算咱自己的劳力……”平定似有不甘，还在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挖树？亏你能想出来！人闲地都不能闲！羞先人哩，都是懒出来的毛病，你不务我务！”王老爹嗵地放下碗站了起来，瞪红了眼睛大骂。

孙子和老伴都被这骂声惊吓，撩起门帘往外看，平定媳妇也奔出灶房，狠狠地白了平定一眼。王平定像闯了祸的小孩，委屈地耷拉着脑袋。

王老爹有点伤心，他把擦汗的毛巾扯过来搭在肩头，带着满脸怒气走出了家门，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不知不觉，脚步又迈向了果园的方向，那是他的“连心田”，那照管了十来年的苹果树就像他的儿女。如今，自己的儿子却建议把它们挖掉，这难道不是在挖他的心吗？

其实，他心里清楚，知道儿子说的话没错，他也知道苹果卖不出去的原因有很多，为了侍弄这几亩园，这些年儿子媳妇也没少跟着下苦。疏花套袋打药除草卖苹果，小两口没少付出，有时候还耽搁两娃上班挣钱。可到头来，一家人的倾心尽力，却与收获值严重失衡，也难怪平定会有想法。

来到园中最大的一棵苹果树下，老王蹲靠在树身上，又开始在口袋里找烟。今天，他不想干活。这棵树是早熟品种，果袋都卸了，是他和老婆借空干的，剩下来就是剪叶子等苹果红。抬起头，望着头顶上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白果，老王有点欣慰，这些苹果，就像是一群专门为他跳舞的小娃娃，伴着园子里清脆的鸟鸣随风摇曳。

平定来了，肩上扛着上树用的三角梯子，手里提着王老爹平时上地用的喝水壶。他走过来，把自己头顶的草帽卸下，扣在了他爸的头上:“天热成啥了，大，你快把帽子戴上。”王老爹心头一热，眼里潮潮的，平定是个孝顺孩子，长这么大从来不会平白无故的顶撞他，倒是自己这个六十多岁的人，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大。

王平定俯身的一霎那，瞥见了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沾在脖颈后的一片树叶，他忽然就一阵触动，用手把树叶轻轻揩去。眼前这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再也寻不见年轻时的一点傲气，这个大字不识几个，地道稳厚的老农，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也不计较多年的辛劳付出是不是和获得成正比，他只是深深地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洒着血汗，一心一意的在这片果园里耕耘。此时，满脸皱纹，沧桑黑瘦的父亲，在强壮的儿子面前，却像是一个在寻求保护的孩子。平定一阵心疼，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努力地调整情绪和父亲攀谈:“大，你不想挖树咱就不挖，权当给你寻营生打发时间哩。可以后在园里来，坚决不准上树上梯子，我不放心，高处的活我跟我媳妇干！”

儿子的话让王老爹渐觉宽慰，果园里的夏风，也在尽力驱散着田间的烦闷。老王头回想着这些年的务农经历，思维也越来越清晰。

他想起平日里老伙计们聚在一起闲聊时的场景，六七十岁的人，大都有了自己的人生经验，也都喜欢拿出来互相交流。大家最常议论的一句话，他记得清清楚楚:种粮不如种园，种园不如打工，打工不如做生意，做生意不如当官。想必当官是最好的活法吧，至少在老农们眼里是这样的，只是可惜，他几代人里头，都没有当官的脉气。想到这里，王老爹摇头苦笑。

日头偏西，萦绕在田间的热气逐渐退去。老王头觉得，再也不能为务园的事和儿子发生冲突了，应该让两娃安心上班，自己老了，娃们大了，都有自己的活法，一家人只要齐心协力，和和美美，总会寻到其他致富的办法。今天晚上，老王决定向家人们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挖树！

可是，地里除了种粮种树，还能种啥好东西？看来他得回去和儿子媳妇好好商量，接受新农人的新思想。听说现在镇上也有专门的种植养殖培训班，王老爹也想去报名“充电”，改变自己陈旧的老农观念。但是，无论世事百变，地不能荒，人不能闲，这就是他作为农民的基本原则。

想到这里，王老爹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作为一家之主，他要挽回家人们被苹果伤了的心，他必须想尽办法，和儿子一起，带领着一家人寻求致富之道，共同奔向小康。

作者简介: 海棠雨，原名樊阿利。青岗岭脚下，石川河河畔长大的梅坪女子，深爱着家乡的这片土地，深爱着我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