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湘华

<h1>  又到一年父亲节,看着朋友圈回忆父爱的温馨文字和各种陪父亲吃饭喝酒买礼物的照片,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回想起来,我与父亲分别已三十六年了。父亲遭遇车祸时只有三十六岁,我刚满九岁,现在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是他模糊而又陌生的身影。<br> 我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那天我刚被学校发展成为班上第一批少先队员,内心兴奋异常,一路连走带跑,想着回家报喜。恰巧在返家的田间小路上遇到了父亲。父亲穿着中山装,手背在后面,和一位村委会的干部边走边聊。我鼓起勇气和父亲打了招呼,扬了扬手上的红领巾,他摸了摸我的头,罕见地露出了笑容,说了句不错,便和我相向而行了。那一刻,我下意识地追寻着他的背影。很快,我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田野里变得越来越小,我的视线里便只剩下青碧色的蓝天、枯黄的稻秸杆和被风吹过的干净的土地了。 <br> 从能记事起,感觉便没有与父亲真正亲近过,印象中的父亲高大而威严,似乎总是行色匆匆。他那时刚调到新组建的桑场村担任支部书记,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种桑养蚕对于当时的湖区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乡里打算作为特色产业来打造。那时已分田到户,父亲除了要管村上的事,还得种好自家的地。他承担了村里义务技术员的职责,家里常常成了科普养蚕的场所。那时没有村部,村里开会一般也在我家,所以家里常常是谈笑无鸿儒,往来尽白丁。家里来客,偶尔杀只鸡、捉条鱼,或去几里外的墟场买点猪肉、皮蛋或粉条,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开洋荤了。但人多菜少,父亲有言在先,要让客人先吃好。有时我们的筷子往荤菜碗里多夹了几次,父亲的眼神便会像利剑一样刺过来,这时我们便会自觉低眉颔首,去夹桌上的蔬菜或咸菜。一天临时来客,母亲只好蒸了两个鸡蛋当主菜,我忍不住舀了两勺。父亲见眼神已止不住不听招呼的我,便用脚在饭桌下狠踢了我一脚,从此让我长了记性。<br> 相比餐桌上这些温和的提醒,父亲的竹笋炒肉更让我心存畏惧。这是我们华容老家教育孩子的一种体罚。竹笋是竹子的芽,竹笋长大后就是竹子和竹条,肉就是指你的嫩肉。吃竹笋炒肉的事,一年总有几回。凡打架,骂人,逃学,功课不及格,父亲知道了之后,必以竹条伺候,哥哥挨过,我挨得更多。有时我们将竹条藏起来或扔掉了,锅铲子、烧火棍和吹火筒就成了替代品。父亲施罚时,往往青筋毕露,两眼怒睁,像老鹰抓小鸡拎着孩子,让跪在堂屋的地上,用竹条对着屁股就是一顿抽打。父亲教训我们时,不能有人围观,也不允许我们哭,他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知道的。若是我们哭出声或有人说情,他只会打得更狠,有时竹条不长眼,甚至连说情的人也一起打。<br> 严厉的父亲并不是硬心肠,他将对孩子的爱掩藏在坚硬的身躯里。我八岁那年,四岁的弟弟在家门口的水沟里玩水时不幸溺亡。相比于母亲呼天喊地的痛苦,父亲面沉似水,摩娑着弟弟的照片,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丧子的痛苦让我们见到了父亲脆弱的一面。父亲一直视弟弟为开心果,我看见他难得的几次开怀大笑都是在陪弟弟玩游戏时。弟弟的丧事办完后,他召集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规定我们三姐弟以后不准再玩水,也不准学游泳。直到现在,还有人不相信在洞庭湖区长大的我居然是旱鸭子。此后不久,我又犯了一次大错,但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惩戒我。那天放学后,同班的表妹约我去她家玩。姑妈家和我家相距有五公里,那时没有通讯工具,也没想起不回家要向家里报告。睡到半夜,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我睁开惺忪睡眼一看,原来是父亲打着灯笼和手电筒站在床头,虎着一张沉沉的脸。姑妈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旁紧张地为我解释说情。记得那天是深秋,还下着小雨,父亲满头大汗,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这要放在平时,肯定会被父亲从被窝里拧起来一顿狠揍。但他那天显然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深嘘了一口气,提醒我以后不回家记得托人给家里报个信,就匆匆离去了。第二天也没有搞秋后算帐。事后听母亲说,他那天晚上找遍了我同班的近四十位同学,最后才从我的死党那里知道了我的行踪。<br> 后来,我从母亲和亲朋的描述中知道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父亲。他那天和我最后一次见面,其实是去城里为新建的村部买石灰,为节省住宿费坚持连夜赶回才出的事。父亲年仅十二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因病去世;十四岁时,奶奶卧病在床,四年后撒手人寰。奶奶去世时,父亲只有十八岁,叔叔和姑姑分别只有十四岁和九岁。为了生计,父亲十四岁初中未毕业便辍学,一个人挑起全家的重担,艰辛备尝,将叔叔和姑姑抚养成人。父亲虽然只读过初中,但口才和文笔都很好,十九岁就入党并担任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任职期间带领乡亲修路建桥、兴修水利,干了不少造福桑梓的事。至于父亲在当地的声望,我感同身受。我少年时寒暑假在老家卖瓜卖菜或收啤酒瓶时,遇到与父亲同辈的乡亲,他们总会嘘寒问暖并对我格外关照。还了解到父亲有句养儿不读书、犹如养头猪的口头禅。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家里太穷而失学。所以父亲很早就和母亲商量,一定要送孩子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也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想见音容云万里,思听教诲月三更。我只有把这些都当成了父亲对我的遗训。<br> 父亲去世后四年,姐姐考上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又过了三年,我和哥哥同年分别考上了中师和大学,我家成了全乡一门三学子的典型。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这些年来,我们姐弟仨在各自的领域锻造、磨砺、成长,如果说我们还坚持了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的信念,还保留了正直做人的底色,还坚持了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不能不说是受了严父的教诲。<br>  我深深思念我的父亲。</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