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按:针对特定期刊的某文争鸣商榷与考据类的论文,会引起该刊编辑的浓厚兴趣,若文质好,会发得快。本文发表于全国中文核心期刊《中学语文教学》2018年第7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b><b style="color:rgb(1, 1, 1);">《〈木兰诗〉通解》补注与再解</b><span style="color:rgb(1, 1, 1);"> </span></p><p class="ql-block"> 沭阳县怀文中学 周立宇</p><p class="ql-block">【摘 要】对《〈木兰诗〉通解》一文中进行补注印证,让读者加深对新观点的认识;从学理角度对几个问题进行商榷辨析,以期构建基于文体特征的再次解读。</p><p class="ql-block">【关键词】 补注 通解 再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18年第3期《中学语文教学》刊登了张华军、王俊鸣两位老师的《〈木兰诗〉通解》一文(以下简称“《木文》”),该文从教材思维的拘囿下突围,从三个维度对《木兰诗》进行深度的解读,以期达到通解(透彻理解)的目的。翻译家鸠摩罗什认为:“翻译工作恰如嚼饭喂人。一个人若不能自己嚼饭,就只好吃别人嚼过的饭。不过经过这么一嚼,饭的滋味、香味肯定比原来乏味多了。”【1】用鸠摩罗什的观点观照当下文本解读,亦是应然路径。《木文》进行自我“咀嚼”,体验文本“这一篇”的独特“滋味”,很有创见。不过,笔者认为该文有亟待补注和再解之处,故不揣浅陋,见教于大方:</p><p class="ql-block"><b>一、文献补注与言语含蓄</b></p><p class="ql-block">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p><p class="ql-block">《木文》引用吴小如教授的话来阐释“所思、所忆”是指男女或夫妇之思,即指木兰少女怀春。《木文》这种解读是有学术支撑的,是值得肯定的。</p><p class="ql-block">综观北朝民歌,有不少反映爱情与婚姻题材的作品,由于少数民族豪迈性格的使然,歌曲风格火辣大胆,坦率直接,如《地驱乐歌辞》:“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又如《折杨柳歌辞》:“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2】从战国到西汉,时代更迭,狼烟四起,人口锐减。汉惠帝六年诏令“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征收五倍人头税)”。【3】在这种国家的顶层设计的鼓励下,民间出现“男年十五而取,女年十四而嫁” 【4】的早婚早育现象。显然,在其后并不太平的南北朝时期,这种官方支持的婚姻政策在长期的延续和辐射的过程中,演变成大众认可的婚俗。在北朝民歌中,反映婚姻问题的,多半是女子希望早嫁,如《地驱乐歌辞》:“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如《捉搦歌》:“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其中同时期的一组乐府诗《折杨柳枝歌》有力地印证了《木文》的解读:“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5】尽管如此,我认为还是按照教材上的“问问姑娘你这样叹息是在思念什么呢”翻译为好,这样更具刘禹锡所说的“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含蓄的美学价值,中国文学骨子里的特征就是节制的表达,正如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的特质》中所说:“西方的文学是火辣辣的,而中国的文学、艺术则是阴柔的”。【6】</p><p class="ql-block"><b>二、承前省略与习惯用法</b></p><p class="ql-block">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p><p class="ql-block">《木文》认为教材把“驰”译为“赶马快跑”,“这样解释没办法和‘送儿还故乡’的‘送’字统一起来:你不能说‘我骑着马送我还故乡’”,联系“不用尚书郎”的“用(需要、希望得到)”对义互解,“愿驰千里足”的“驰”就是“需要、希望得到”,再联系相关词典中“驰”的一个义项“向往”,“驰”最终解释为“借”或“得”。</p><p class="ql-block">诗歌的语言高度凝练,此句涉及到主语承前省略的问题:愿驰千里足,(千里足)送儿还故乡。译为:我希望骑上千里马,(千里马)快快把我送回故乡。疏通了语法现象的问题,“驰”的解释还是应该回归到“赶马快跑”上来,不需要再去推理演绎了。文献中有很多类似用法的诗句,如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唐人李山甫《寒食二首》:“绣袍驰马拾遗翠,锦袖斗鸡喧广场”;宋人欧阳修《黄河八韵寄呈圣俞》:“坚冰驰马渡,伏浪卷沙流”。严复说:“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7】 严先生让“信”位居其首,特别强调译文要准确,不偏离,不遗漏,也不要随意增减意思。</p><p class="ql-block"><b>三、情节跳跃与用语精炼</b></p><p class="ql-block">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p><p class="ql-block">《木文》对“郭”字的“外城”解释也提出了质疑。理由有二:一是更加年老力衰的父母互相搀扶到外城去迎接木兰,似乎没有问题,可是和“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联系起来看就有问题了,“照常理,如果非到‘外城’,也应该是阿姊搀扶着爷娘一起去才对。”二是“郭”的义项中有“四周,外围”的意思,“相对于‘家里’,四周的围墙就是‘郭’。爷娘‘出郭’也就是走出家门而已。”</p><p class="ql-block">文学理论告诉我们,诗歌有三大艺术特征:一是高度集中而形象地反映生活;二是感情、情节的跨越、跳跃;三是遣词用语上的精心挑选与锤炼。诗歌语言的精粹凝练以及造句功能上的节奏和韵律要求,决定了它无论是叙事绘景还是言情明理,都不能像一般散文和其他的叙事文体那样,追求情节的连贯、细节的具体和议论的周全。它必须大刀阔斧,严加删削,竭力避免冗长拖沓,絮叨纠缠,从而留下广阔的艺术空白,情节发展上的跨越、跳跃,呈现出一种“语不接</p> <h3>而意接”的整体风貌。【8】尽管《木文》的作者在“章解”环节中也承认“诗词不同于散文,句与句之间的时空变化、因果联系等常常不作交代,这就是‘跳脱’”,并详细阐述了本诗的几处“跳脱”。但令人费解的是,《木文》却忽视了此处的“跳脱”,误读了这种类似影视剪辑形成的“画面组接式”的欢乐场景,抓住“到‘外城’也应该是阿姊搀扶着爷娘一起去才对” 进行细节的逻辑推敲,前后矛盾,文本解读偏离了诗歌文体特征的规约。孙绍振教授说:“过程和细节要很清晰,可要全写到诗里去,诗情可能就被窒息了。以意象的跳跃实现过程和情节上的跨越是诗的基本法门,在这个意义上说,规范形式和内容一起构成了作品的生命。” 【9】即便按照《木文》的质疑,木兰更加年老的父母互相搀扶到外城去迎接木兰,至少说明老两口还有这个行动能力,不需,也不想让“阿姊”帮忙,这种情况在农村地区很多见。</h3><h3>《木文》把“郭”理解为“四周,外围”,认为“相对‘家里’,四周的围墙就是‘郭’”,“出郭”就是“走出家门而已”。笔者查阅了大量资料,“郭”确有“物体的四周”、“物体周围的边或框”和“物体的外框或外壳”的义项,但都是强调小物件的轮廓或外壳。如《汉书·食货志下》“公卿请令京师铸官赤仄”,颜师古注引如淳曰:“以赤铜为其郭也。” 【10】又如《广雅·释器》:“郭,剑削(剑鞘)也。” 【11】 基于诗歌创作“遣词用语上的精心挑选与锤炼”的原则,老两口走出“外城”迎接离家十余载的木兰,更能表现木兰离家的久远和亲情思念的焦灼。若只是走出“家门”相迎,表现力则严重弱化,难以反映出创作者思想的深度,背离了诗歌创作的作者意义(作者想在作品中表达的主观意图)。故“郭”者,外城也。<br><b>四、战争逻辑与深层意脉<br></b>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br>《木文》认为教材把此句解读为“对上文奔赴战场的概括”不妥,理由是:木兰已经到达黑山头听到胡人战马的叫声,怎么会回过头来概括奔赴战场的过程呢?应理解为“描写到了前线后作战的情景,长途跋涉,转战各地”。《辞海》恰以此句为例,解释“戎机”指“战争,军事”【12】;“度”为“经过”【13】;以《周书·贺若敦传》中 “敦挺身赴战,手斩七八人” 作例句解释“赴”的一个义项是“投入,参加”【14】,与此句语境相同;解释“关”的一个义项为“要塞;出入的要道。如:雁门关;山海关。” 【15】关即关隘,又称关卡,古代在交通要道设立的防务设施。《南齐书·萧景先传》中说:“惠朗依山筑城,断塞关隘。” 【16】 不少关隘依山而建,故有“关山”之说。此句连起来翻译为:到万里之外参加战斗(或:不远万里来投入战斗),像飞一样经过关塞和群山。<br>不管是“到万里之外参加战斗”还是“不远万里来投入战斗”都看不出“转战各地”的显性信息。解开言语密码的关键是“关山”二字,在和平时期,过关肯定是严加审核,行动相对迟缓。可是在战争紧急状态下,尤其是大部队持朝廷符节过关时,肯定是快速放行,否则贻误战机,后果严重。前线远在万里之外,关隘重重,军情紧急,快速通过,故有“关山度若飞”之感。“关山”如此“度若飞”只能发生在安全的后方,若是发生在“转战各地”的前线,关山飞度,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敌人不堪一击,堪比当下令人诟病的“抗日神剧”,怎会有下文“将军百战死”之惨烈?唐人崔融《横吹曲辞·关山月》中有“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语境亦与之非常切合。<br>袁行霈和罗宗强两位教授认为《木兰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很有特点,描写有繁有简,剪裁精当而结构严谨。突出出征前、征途中、战场上和归来后几个场面……而战场上的描写,则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数语一带而过,可谓惜墨如金。【17】孙绍振教授进一步指出文本没有按照读者预期的心理图式中的男性英雄那样塑造木兰,这种战争题材却略写战争场面的安排是基于文本深层意脉的考虑,“主题立意重点在女性从军立功与男性之不同,如果着重写英雄善战,则与男性英雄无大差异” 。【18】笔者认为“万里赴戎机”的“赴(奔赴战场)”与“壮士十年归”的“归(撤离战场)”形成一个完整的战争逻辑,因此“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理应归结到战斗序列中。如果说前面“旦辞”等句侧重写的是木兰奔赴战场途中想念爹娘的柔情,那么“万里”句则侧重展现木兰策马驰骋奔赴战场的铁血,二者各有旨归,互不矛盾。<br><b>五、互文悖论与历史语境<br></b>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br>《木文》承认此二句是“互文”无疑,但认为“将军”和“壮士”都是指木兰,下文的“归来见天子”的也应是木兰,而不是“木兰等幸存者”。所以,此二句应翻译为“木兰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身经百战,拼死杀敌,被认为是勇士,晋升为将军,最后胜利归来”。<br>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两句,这两句中“将军角弓”和“都护铁衣”为互文,理解为“将军和都护的角弓都僵硬得无法张开,(将军和都护)铁甲冷得无法穿上。”</h3> <p class="ql-block">同理,这两句应理解为“从军十年,经过千百次战斗,将军和壮士们有的战死沙场,(将军和壮士们)有的凯旋。”如果“将军”和“壮士”都是指木兰,岂不产生“木兰战死又凯旋”的悖论。诚然,本诗意在突出木兰的传奇个体,但个体的塑造也要在群体中来完成,设若“将军”和“壮士”都是指木兰,那么木兰岂不成了“一个人在战斗”的“孤胆英雄”?众多将士为国捐躯的悲壮所折射出的爱国情怀如何承载?设若“将军”和“壮士”都是指木兰,下文中患难与共“十二年”的“火伴”们又该作何称呼?他们不配称为“壮士”吗?因此,为了防止多元解读的失误,“解读历史文本的起码条件就是进入历史语境。” 【19】</p><p class="ql-block"><b>六、学科渗透与实验观察</b></p><p class="ql-block">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p><p class="ql-block">《木文》认为“课本将‘傍’解释为‘靠近、临近’,将‘傍地走’翻译为‘贴近’(笔者注:应该是‘贴着’,《木文》此处表述前后不一致。)地面跑”,兔子前肢较后肢短,能跑善跃,怎么会贴着地面跑呢?《古书虚词通解》和《古籍虚字广义》上都列有‘并’的义项,‘傍地走’就是‘在地上并排地跑’”。</p><p class="ql-block">显然,前两句是说传说中静卧的雄兔两只前脚时时爬搔,雌兔则两眼时常眯着,很好分辨,但是一旦一起跑,特征消失,雌雄就难辨了。目的是以兔喻人,赞美木兰女扮男装的谨慎和机敏,这个应该是共识。下面我们重点来研究一下“兔子到底如何跑”的非文学问题,如果不是“贴近”或“贴着”地面跑,那么兔子到底是怎么跑的呢?《木文》的“并排跑”并没有给出确切的信息,只是主观否定兔子不能贴着地面跑,没有明确究竟怎么跑。笔者查阅“傍”的义项,先后查阅了《辞海》(1979年版)、《辞海·普及本》(1999年版)、《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王力等主编,第10版)、《古汉语常用字词典》(冯蒸主编)、《康熙字典》(在线查询并配以原书影印页佐证,第113页 第2字)等词典,均无《木文》所说的“并”义项,“依傍;临近;靠近”均是第一常用义项。当用文学的方法解决不了生物学的问题时,最好的方法是直观的实验法和观察法。笔者在网络上搜索了若干个兔子奔跑的视频,发现兔子奔跑能力确实惊人。但无一例外地都是“贴近地面跑”,并没有“贴着地面跑”或其它的跑法。南宋魏了翁在《喜迁莺·即席次韵南叔兄同亲友饯王万里万回宣幕》中有“落日牛羊,晚云鸿雁,傍地飞空无托”的描写,显然,从诗词创作学角度看,“傍地”对“飞空”,均为动宾结构,即牛羊贴地而行,鸿雁凌空而飞。综上,傍者,靠近,临近也。</p><p class="ql-block">孙绍振教授说:“每一个经典文本的解读史,都是一种在崎岖的险峰上永不停息的智慧长征,目的就是向文本深层结构无限挺进。” 【20】 王荣生教授指出:“好的阅读教学往往基于合适的文本解读。合适的文本解读建立在合适的阅读技巧上。” 【21】如果我们能够聚焦文本体式,采取正确的阅读姿态,探求与之相匹配相适切的解读路径,破解言语密码的精微表意,一定能构建高品质的阅读生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参考文献</p><p class="ql-block">[1]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4</p><p class="ql-block">[2][5][17]袁行霈 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97,99,100</p><p class="ql-block">[3][4]阴法鲁许树安. 中国古代文化史:第二卷[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06</p><p class="ql-block">[6]成旭梅.古典诗歌教学空间摭谈[J].语文建设,2017(09).</p><p class="ql-block">[7]管雪兰. 论严复的“译事三难:信、达、雅”[N]. 丽水师专学报,1996-04.</p><p class="ql-block">[8]裴显生.写作学新稿[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444</p><p class="ql-block">[9][18][19][20]孙绍振. 文学文本解读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30,31,173,174,175</p><p class="ql-block">[10][11][12][13][14][15][16]夏征农.辞海·普及本[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 1284,1284,3030,812,1050,1227,1227.</p><p class="ql-block">[21]王荣生.阅读教学教什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17</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