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寿剑刚</h1> <h3>祖父三十六岁上娶了我祖母,那年祖母十六岁。祖父活到八十一岁,十八年后,祖母去世,享年七十有九。</h3><h3><br /></h3><h3>祖父与祖母育有二男一女,因为家境贫寒,女儿从小送人做了童养媳,为此,我姑妈记了我祖母一辈子仇。父亲是家里的长子,自然我就成了长孙。出生后十个月我就被父母送回老家,交由祖父母管带,一直到我八岁念完小学一年级,才回到父母身边。</h3><h3><br /></h3><h3>老家在诸暨同山的唐仁村。村子的南北两面都是山,乡人称之为前山和后山,两山的中间夹着一条常年流着清澈山水的小溪和一个有着两百多户人家的大山村。山清水秀,清远宁静,天高皇远。我的祖辈世居于此,直到我的父亲走出这山乡。</h3> <h3>老家七山二水一分田,人多地少,再加上土地贫瘠,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乡人大都世代穷困。山民生性淳朴而又彪悍,过着一种虽非与世隔绝却也与世无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h3><h3><br /></h3><h3>偌大一个村子,就一个姓氏,村里有祠堂,族中有家谱,只可惜现在都已失修失传了。这寿姓从哪来?《辞源》上说,春秋时,越王把诸暨封给他的堂兄,又钦赐一个姓,寿。自此寿姓就在诸暨这地方开始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村上的老人另有一说,寿姓是宋代从河南逃难避乱迁徙至此。我倾向于相信老人的说法,理由有二:一是我们的方言带有很深的文言文痕迹,例如管吃叫食,管睡叫眠。那是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二是诸暨人被称为南方的北方人,行事方式颇具北人相,粗旷、豪爽、耿直。有例为证:这诸暨人要是两人在街上有点小碰擦,要么当没事儿似的,各走各的道,要么一言不合,拔拳相向。而要这俩是绍兴人,在分开数丈后,方始隔街对骂,不依不饶但绝不动手。</h3><h3><br /></h3><h3>这便是祖父祖母生存之环境与习性之由来。</h3> <h3>祖父主外,祖母主内,古今中外的传统模式。表面如此,其实不然,除了田地里的农活怎么拾掇,祖父可以自行决定外,家里的内政外交,政经大权全由祖母掌控。大概这也是古今中外普通人家老夫少妻通行的权力结构。也许是祖父惧妻,也许是祖父宠爱他的少妻,也许两者兼而有之。祖父常常处于敢怒不敢言的状态,偶尔也发发牢骚,那也是背着祖母,过过嘴瘾,舒解一下他的憋屈而已。祖母强势,但她确实有主见,儿时的印象中,从未见她犯过难,也从未见过她软弱的时候。祖母很能干,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她的管理能力配得上这强势。</h3><h3><br /></h3><h3>祖父是个奇人。一是有奇术,乡里邻居凡有骨刺什么的卡在喉咙,都来求救。只见他支开旁人,从水缸舀起一碗水,边口中念念有词,边手在碗上划符,事毕,唤来人把水喝下,分文不取,来人千恩万谢而去,据说有奇效。方圆十里地的人都来讨这碗水,祖父还有一功,谁家丢了牛羊或是物件,找他掐指一算,然后依他所指的方向去找,据说十有七八能把东西找回来。祖父懂点易经八卦。临终那年的春节,他算到自己今年有大坎恐过不去,若能过五月,则无大碍。结果,于五月终。祖父这套旁门异术没能传承下来,虽然至今我对此仍深表怀疑,但仍觉惋惜不已。二是有奇才,祖父只读过三年祠堂的公学。能识文断字的人山村也有,祖父的过人之处在于过目不忘。不知是祖上留下的,还是他淘来的,家里有一套《说岳全传》和《水浒传》。这是祖父过世多年我上大学后有一年暑假回老家,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我们儿时从未见祖父捧过书。神奇的是祖父竟能把这两本古典像说书先生一样,从头至尾一个一个章回的讲下来,而且绘声绘色,抑扬顿挫,每每讲到紧要关头,他就嘎然而止,且听下回分解了。儿时,我们兄弟俩常常缠着祖父说大书,比较而言,《岳传》他说的更精彩,也是我的最爱,不知不觉中,已经受了很多爱国主义教育。每到夏夜纳凉时,星空下,和着虫鸣,听祖父说书那是我们兄弟俩最陶醉的时刻。可也有让我们郁闷的时候,那就是祖父被人请去说大书,那是祖父最享受的时刻。邻村邻队的把他请去,好茶好烟地伺候着,祖父的表演欲得到极大的满足。每次回来,一副既意犹未尽又志得意满的样子。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极为枯燥,连有线广播都还没有,因此祖父极受欢迎,听他说书可算是文化的饕餮大餐了。三是有奇习。毛公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祖父是个一辈子做好事的人,走在路上,发现路中间有砖头石块,他会弯腰去捡了扔在路边,一直到七老八十也是如此。祖父说走夜路的人会绊着的。雨后他会扛着锄头去疏通户外公共的下水沟渠。拿今天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公益事业的志愿者,而且默默无闻地不为善小而不为。这为他赢得很好的口碑,甚至是死后的哀荣。办丧事时,生产队里把最大最好的公屋腾出来做灵堂,并且破天荒地在文革期间允许我们请了一班和尚为他做道场超度亡灵。</h3> <h3>祖母也是个奇女子,不识字,却深明大义又大器。她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先后把两个儿子送去参军,至今老家的房门口还挂着军属光荣的匾额。邻里邻居有时候来借生产生活用具,只要家里有的,祖母都很爽快。倒是祖父有些不舍,常在边上嘀咕,反显小器了。山里交通不便,出门得靠步行。常有陌生的行人路过家门口进来讨口水喝,祖母总是很热情,若正巧赶上餐前饭后,还留人吃饭,或是烧上小点心待客,遇有变天,就借伞给客人使。这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就越见其难能可贵了。那个年代那个地方民风之淳朴,也可见一斑。</h3><h3><br /></h3><h3>祖父祖母很疼爱他们的孙儿孙女,但方式各不相同。祖父慈爱,祖母严厉。祖父从不动手,连手指都不弹一下,甚至从不厉言疾色。实在忍无可忍时,嘴里蹦出一句蒋公介石先生的粗口"娘希匹"。六岁那年,我得了急性黄疸肝炎,乡村卫生所应付不了,祖父带我去区医院,得走上十五里路再坐上一站地的火车。祖父挑着我就上路了,一头箩筐里装着我,另一头箩筐里压着块大石头。那年,祖父七十一岁。到了火车站,正赶上吃晚饭时间,祖父领着我走进了家小面馆,尽管卫生所的土医生交代过,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但祖父看着孙儿的一脸馋相,还是忍不住叫了碗肉丝面。这下闯下大祸,病情急速加剧,吓得祖父一面不断自责,一面立刻向我父亲讨救兵。祖母脾气火爆。惹她生气了,她不跟你多啰嗦,操起家伙就揍,不打到你讨饶服软不会停。但祖母从不用硬家伙,也不会劈头盖脑打要害。祖母智慧着呢,她用竹稍扎成一把,挨着生疼生疼,天热时穿得少,身上立马血丝累累,这东西还有个挺可怕很形象的名字,叫做"呼啸"!真的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留下一地哀鸿。至今对这东西仍心有余悸。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小哥俩偷偷去前溪玩水,为了不让祖母察觉,下水时脱得赤条条的,以为回家时裤子是干的祖母发现不了。哪知祖母火眼金睛,一眼识破,水里泡过后皮肤的颜色变浅了。这下惨了,"呼啸"而至,惊恐万状,而且那次祖母只揍我,理由是做哥哥带的坏头,责任明确,遁无可遁。长大后想及,祖母责任重大,要是这俩小兔崽子玩水玩出点什么事,她没法向儿子儿媳交代啊!不下此狠手你不会长记性。据父亲说,祖母年轻时,性子更烈,揍儿子没轻没重,身边有什么家伙就抄什么家伙,你告饶还不行,一直要打到她自己累了或是解气了,方才作罢。祖母年高后,竟性情大变。祖父过世后,每隔一段时间,父亲会把她从老家接出来跟我们小住一段。她就容不得我父母打骂我们兄妹几个,她会跟我父母急,直至翻脸。有祖母罩着的日子真幸福!祖母老了,变得柔软了,慈祥了,不再强势了。看着祖母渐渐老去的身影,有一种淡淡的哀痛在心头缓缓升起并且弥漫开来……</h3> <h3>慈爱的祖父与严厉的祖母就像两条平行线,但是直到有一天,这两条平行线终于相交了。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九,家家都在准备着过年,年味已经很浓了。那天,天下着雪,弟弟换上了新鞋子,欢天喜地跑出去打雪仗。待到傍晚回家,新鞋已经惨不忍睹,祖母看在眼里,没动声色。等到晚上睡觉,忙了一天的祖母终于可以腾出手来。祖母把小孙子的衣服脱了,还没等他钻进被窝,一声嚎叫已经炸响。这时候出手,既能让你疼,她老人家又不用太费力。一声声嚎叫在山村的夜晚显得尤为清脆响亮,不断刺激着在一旁束手无策的祖父。突然间,祖父冲了上来,拦着挡着,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小孙子。这时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祖母大吼一声,猛地推了一把,祖父跌坐在躺椅上,事情演变成两老大吵一架。即使是这样,祖父依然没有还手,只是摔门而去。这一幕把俩小孙子吓着了,竟一时呆在那里……</h3><h3><br /></h3><h3>祖母也有温情的一面。小时候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饭,老家叫分岁饭,瞧,多书面化北方化的语言,这时祖母笑眯眯地把我们拽进小屋里茅坑边,先是用一张劣质卫生纸在我们嘴上擦一下,然后把用红纸包着的压岁钱塞到我们手里。那一擦的意思是说,小孩的嘴像屁眼,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是屁话,经此一擦,话可以随便说。虽说童言无忌,但还是担心小孩在年头上说些不吉利的话。这一擦我们很不情愿,但想到后面有压岁钱可拿,既然是一道必经的程序,也就毫无怨言了。记得那时的压岁钱也就是一张新票的五毛钱。但五毛钱能买一副石材的象棋,我五岁在路边看人对弈学会下棋,早就在等着这五毛钱了。祖母还做得一手好菜,近邻有喜事,有时会邀她去掌勺。那时候虽然经济不宽裕,但她还是常常设法给我们做好吃的,我最爱吃祖母做的清蒸螺丝,煮饭时一并蒸上,一碗青壳螺丝,放上两只辣椒一点盐,没有油,美味极了。还有煎豆腐,实际是种豆腐羹,长大后吃遍天下的豆腐羹也吃不出家乡味,更吃不出祖母做的味。但我最爱的还是祖母做的麦面,一种手擀面。我们家自留地里每年都会种些小麦,等收了麦子,祖母就会去小集镇上换上些面粉,然后给我们做麦面吃。每次我寒暑假回老家,祖母知道我好这一口,接风和送行,都是用麦面。到后来,我并非因为想吃麦面而吃,祖母也并非因为孙子想吃而做,做的和吃的都是一种爱的氛围与感觉。</h3> <h3>祖父离世那年,我读高一,赶上了送终。起病那天白天,祖父还在地里干农活,晚上突然胃大出血,急送县医院,父亲和我叔父赶了回去,住院半月余,逐渐不治,祖父坚持要回家。父亲知道祖父已余日无多,遂让我们兄弟俩从学校请了假回老家。一进家门我就直奔祖父床前,见祖父人已脱形,孱弱不堪,眼泪就止不住簌簌往外掉。祖父睁眼看了我一眼,说了句"刚儿,你来了",就又闭上了。在祖父最后的日子里,有两件事,让我没齿难忘,一件是祖父想吃梨,在那个年代,不是当季的东西哪找得到,我叔父因为满足不了祖父的这一愿望,从此一辈子不吃梨!另一件是父亲每天捧着祖父的大便到光亮处凑近了细细察看便血的变化情况,期待奇迹的出现。大孝无言啊。大约回家三五天后,祖父走了,我在床边看着他咽下最后三口气。当时,我嚎啕大哭,伤痛之极。这辈子,我再未如此哭过,即使是祖母过世时。祖父没等到改革开放的年代,没看到两孙子恢复高考以后相继考上大学,也没给他们尽孝的机会。每念及此,心中总有些隐隐作痛。</h3><h3><br /></h3><h3>祖母去世的那年,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出奇的冷,我没送上终。祖父百年以后,祖母一个人孤苦冷清地待在老家,身边也没个亲人,偶尔到海宁或是杭州两个儿子处小住一阵,但总待不长,说是不习惯。每年的寒暑假孙辈们回去,那是她最高兴的日子,虽然她不善表达,但我们还是从她整日挂在脸上的笑容中看到了她的喜悦。我下乡插队第一年,年终生产队里分红得了一百块钱的现金,这是我平生第一笔劳动所得。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高采烈地跑向邮局,给祖母汇了十五块钱。后来听说,祖母在村里逢人便说,孙子寄钱给她了!我能想象她的高兴与自豪。祖母等到了改革开放,物质生活一年年地好起来,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但身体条件与一生养成的节俭,使得她老人家并没有过上啥好日子,更何况还有精神上的孤寂与落寞。祖母等到了四世同堂,看到了我女儿,她的曾孙女,也可以算是有福之人了吧。祖母的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那一年冬天,她的病情加重了。我因为带队去企业搞社教而没去看望和伺候她老人家。一直到她去世了才急匆匆赶回去奔丧。我到现在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想祖母临终前一定在苦苦等待,望眼欲穿地等着见她的长孙一面!行文至此,已是泪流满面……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糊涂、短视,甚至愚蠢!会被眼前的所谓工作、前程、名利所羁绊,岂不知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不容你弥补!还有什么比血浓于水的亲情,比祖母如山的恩情更重的呢?!</h3><h3><br /></h3><h3>如今,祖父祖母的长孙也已年过半百。每年,他或是独自一人,或是带着他的弟妹,来到祖父母坟前祭拜,追思,感恩。祭拜,高山流水!追思,绵绵无期!感恩,日月光辉!</h3> <p class="ql-block"><b>后记:辛卯年清明节,回乡祭扫,归途,思念之情汹涌奔腾,不能自己,祖父祖母的形象与童年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遂记之。行笔之间,竟越陷越深,欲罢不能,几至哽咽……祖父祖母对于我,不仅有养育之恩,而且对于我性格与品德之生成有着极深的影响。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祖父祖母,愿你们在天之灵安详平和。</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