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我是幸存者

周天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唐山大地震纪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7月28日,对于唐山人来说,是一个敏感而心痛的日子,那天,24万多同胞被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带走了,带到了另外一个遥远世界,作为当时身处震中重灾区的我,幸运地留了下来,但不幸的是,也留给我今生无穷尽的悲恸回忆,它如同汹涌的潮水,拱托着我、携带那颗脆弱多感的心,在人生的旅途中艰难行进。每每临近7.28的日子,脑海里、梦境中总是被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占据滿满的,挥之不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47年前,那一天凌晨3.42分53秒,一阵似乎来自天外的轰鸣声,把我从沉睡中惊醒,也就是同时,我的身驱在空中剧烈颠簸,好像天崩地裂,数秒钟后,渐渐平息下来,房子已不复存在,我透过瓦砾的空隙居然看到了一线阴暗的夜空,脸上不时飘来零星的雨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是大地震啊”。在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我没有糊涂,作出了正确判断,这有赖于此前,受到“辽宁海城营口大地震后,唐山可能也有地震”的警示。 稍后证实,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震级7.8 级,而海城营口震级则为7.0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在生命的最危急时刻,所表现的强烈求生欲望,不仅仅限于人类,这是一切生命的本能。当时,与其说我在呼救,还不如说,我在歇斯底理嚎叫,如果将我当时发生的声音录制下来,我想技艺再高超的配音专家,现在也很难模仿与复制。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想起身,但身体纹絲不动。我住在紧靠铁路边的一间平房,房顶是沉重的焦子板(用煤炭渣压制而成),我知道我身上肯定压着这个庞然大物。我明白事态极其严重,靠别人救援希望不大,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力量,一瞬间,战胜了我极度恐惧,我停止呼减,奋力自救,好在焦子板没有压实我身体关键部位,经我全力挣脱,终于有了一点活动空间,这还得感谢我炕头上的一只装满棉被的旧木箱,在关键时刻,它力撑千斤,让我在它与倒下的房架中间得以保命,如果它是一个人,他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位大恩人、大救星,我每天对他三拜九叩都不为过。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此刻,传来了嘈杂而低沉的呼救和呻吟声,这些声音大多来自废墟深处,有男人的女人的,还有孩子声斯力竭的哭叫声,我清醒意识到,这肯定是场大震,此前普及的地震知识告诉我,大震过后必有余震,我必须尽快离开,况且,我身旁还有两位亲人,她们虽不能动弹,但万幸的是都安然无恙。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我在头顶上方扒开了半尺见方的洞,从洞口我看见了更大一片夜空,自己有了更大生还机会。我咬紧牙从洞口伸出头,但肩膀牢牢卡在房架与瓦砾中,此时,我脸上、肩头,几乎浑身上下都在隐隐刺痛,感觉是在流血,当时,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求生的强烈欲望几乎麻醉了我所有感知神经。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救命啊!”我突然发现地面上掠过一个身影,听到我的叫声,这个身影很快转回来出现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有力的双手,我得救了!事后,我得知他是我家附近一家福利工厂夜班工人,40多岁,聋哑人,叫闫善峰,作为救命恩人,我曾用一瓶白酒酬谢他,他连连谢绝,最后十分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后来我多次寻找他,当时,四周是一片茫茫的瓦砾世界,再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爬出废墟,很快救出了我的家人。我惊恐地瞭望四周,没有发现几个人,我知道,更多的人还埋在地下。我发现邻居家大叔已爬出废墟,可是,他很快往回跑爬在地上抱着头,朝着废墟下的家人高喊: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先不要出来,这是原子弹爆炸,一会儿超声波就过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还有人在废墟下边破口大骂:“他妈的,这火车是怎么开的!怎么开到了房上?!” 看到此情,让人哭笑不得,可是当时没有一个人笑,事后才成了大家的笑料。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来不得歇息,一种人的向善本性,催促我先后救起了几位邻居。我发现我要好的朋友周春,在废墟上望着一位受伤的老人痛哭,这位老人是他外公,由于他已负伤无力把老人转移到安全地带。我急步上前背起了老人在废墟上艰难行走,突然,我感觉背上有一股暖流淌下,我猜测可能是老人小便失禁,当把老人背到目的地,才发现我赤裸的背上是鲜红的血,而老人正是在淌血的那一刻,在我的背上悄然去世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天渐发亮,地面上的人逐渐多了一些,大家在惊恐之余,慌乱着叫喊着救人,路边上堆滿了遇难者的尸体和受伤者。一位姑娘几乎赤裸着身子躺在草丛里,她的腿和腰受伤了,额头淌着血,我定晴一看,她是我的同学王莲君,她生得俊俏出众,像一个高傲的公主,平时冷着脸,很难见到她的笑脸,她发现了我,显得有些羞涩,用力拽盖在她肚子上的毛巾被。这时,我看了看自己,全身只有腰间系了一块油布,我的短裤在爬出洞口时已不见踪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时,有人见我赤着脚,扔给了我一双鞋,我顺手套在血肉模糊的脚上。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啊,这鞋怎么这么小?”我觉得脚突然十分疼痛,我以为鞋不合适,我仔细一看,不知何时我左脚的脚趾骨几乎断开,只连着一点点筋骨,顿时,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当我挣扎着起身,从此,手里就离不开拐仗(捡来的棍子),假如不发现我的伤口,或许我还在瓦砾上穿行,这支拐仗一直陪伴我好多天。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由于当时恶劣的环境,我的脚很快感染,我每天仍拄着拐仗四处奔波,为了家人的饥渴寻水找食。记得在震后第三天,得知沈阳军区抗震救灾医疗队火速来到灾区,我闻讯拄着拐仗走进医疗队的帐篷。不料,我一进门就被她“请”了出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你快出去!我现在没空管你!”一位女军医在紧张地忙碌中,她头也不抬吼道。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原来帐篷里躺滿了危重伤员,有的奄奄一息。看到此景,我不禁埋怨自己不懂事,顺从地退了出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第五天,伤口化脓,脚都肿了起来,我忍奈不住,又走进了医疗队帐篷,里边的重伤员少了一些。这次,女军医没有向我吼,她瞄了一下我的伤口,抓起一包消炎粉: “回去自己上药”。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第八天,大部分重伤员已送到全国各地,她见到我又来了,很礼貌地请我坐下,这令我很不自在,她仔细地给我的伤口进行了处理,以后我又去了几次,经过她的精心治疗,我的脚趾终于保留了下来。当我的伤口快要痊愈准备向她道谢时,医疗队的帐篷突然不见了,我知道她们一定接受了新的任务。多少年来,我时常想起那位“粗暴”的女军医,深深地理解她,默默地为她祝福,我想,不管她身在何处,我的由衷祝福一定很灵验,好人,一生平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震后,在恐惧与磨难中,断水缺食,我们熬过日日夜夜,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考量着身处灾区每一个人的意志,挑战每一个人的忍耐力。我们用捡来的塑料布和小木板,搭建了一米高的窝棚,喝过浑浊雨水,啃过西瓜皮,我还在紧急停靠的列车旁,向旅客丐讨过食物。由于连日暴晒我皮肤黝黑,伤痕累累的后背脱过几层皮,</span>犹如一个活脱脱的“非洲乞丐”,我一度感到迷惘,但从未丧失活下去的信念,在生与死的考验中愈战愈勇!后来,我们陆续收到来自全国的空投救灾物资(陆路已断),心里有底了不会被饿死,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那时,每天早晨起来就仰望天空,盼着空投救灾物资的飞机,见得最多的是双翅膀的“安2型” 运输机,至今看见它还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灾后,我们更懂得感恩,面对亲人解放军无私无畏舍身救援,我们深深铭记在心,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在欢送解放军离开灾区的日子,十里空巷,举家送行,居然有人哭昏在现场,此情此景,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真正感同身受。 </span></p><p class="ql-block"> 地震,毁灭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美丽家园,使我们饱受从未偿受的摧残与痛苦,但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之痛,那分明是一种渗入灵魂骨髓之痛,你想想,仅仅一瞬间,就与自己朝夕相处、血浓于水的骨内同胞阴阳两隔,永世诀别,咋想都想不通。我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在阴云笼罩下,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默默地前行,突然,我从中发现,有我已在地震中逝去的三个亲人,我拼命地呼喊,试图拦住他们,他们却不理睬我,竟直跟着这个队伍走向茫茫的远方,直至消失在无际的天穹……”我醒了,枕头被泪水浸湿,我把梦讲给家人,家人黯然生悲:“让他们安心走吧,这就是他们的命啊”。</span>我深感,在自然灾难面前,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同被狂风肆虐的小草。我认为,不要过于相信“人定胜天”,要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在很多情形下我们无力回天,显得十分无奈,只好朝天叹息。</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震后,居民区附近散埋了不少遇难者尸体,为了防止瘟疫发生,抗震救灾指挥部组织了清尸义务劳动,这种活很多人都下不了手,人民解放军是主力军一马当先,他们很多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年龄相当于我的小兄弟,在腐烂的尸体面前,他们完全可以退却,只因他们穿着绿色军装,带着神圣使命!他们在远离市区的地方,用推土机挖了几个能容千人尸体的大坑,然后统一消毒掩埋,昼夜奋战,这个场景你在电影《唐山大地震》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人呐,来世一回不易,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珍惜逝而无返的短暂生命,要想做到人生无悔,就要努力做些对他人对社会有意义的事,用心呵护自己和家人的健康,活好每一天。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经历了生与死的大洗牌,人更重于情,重于人间真情,淡泊名利和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记得在唐山震后的街道上,散落着两张10元的人民币,却没人去捡,大家都在忙着争分夺秒救人,没人看重那些钱,充分彰显了纯净脱俗的思想境界和人性之美。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span>在烈日似火的日子,我曾钻进防震的窝棚里,突发奇想,构思我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绘新图》,描写的是唐山大地震的所见所闻,我冥思苦想,塑造了一个地震后搞破坏的“钱守维式”的阶级敌人,几个月后,我拿给一位文学界的老师看,他只翻了两页,笑了: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你这是过时的老套子,大讲阶级斗争,又搞什么高大全、三突出”。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搞阶级斗争、三突出有什么不对?”我反问他。殊不知,在文学界正在全面批判文革时期这种文艺指导理论,而当时的地震灾区几乎与外界失去了所有信息联系,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小说创作虽然流产了,但却打发了我不少寂寞时光,还加深了我对那场灾难、最真实最清晰最原始的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此前,由于某种原因,我极少通过媒体平台,讲述自己这段隐于心底的亲身经历,现在,我似乎有所醒悟,我想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通过“人手一机“的微信时代,了解唐山大地震,了解那段渐渐远去与淡忘的历史,这不仅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逝去的几十万同胞一种由衷的敬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每当和朋友谈及唐山大地震的亲历,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送我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听后,我心中百感交加、五味杂陈,很难从这祝福的吉祥音中领悟到由衷快感。我想,从那场灾难中走过来的人,后来的日子很难再有淋漓尽致、浸透心底的永恒快乐,“性本善”的属性无不在提醒我、我们,别忘了他(她)们那些善良无辜的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唐山大地震,这个堪称“上世纪最大的自然灾难”让我赶上了,这或许是上帝对我的特殊眷顾,让我从中领悟其他人难以领悟的人生真谛,我由此十分珍视这段经历,但不希望这场悲剧在人世间重演。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值此,谨以此文祭慰那些远行的同胞。</span></p> <h3>作者简介:</h3><h3> 周汉生(笔名:周天)河北唐山人,定居广东珠海。新闻媒体人、作家、漫画家,发表漫画作品约3000幅,获诸多奖项。著有《时光》文集、《漫笔画人生》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