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h3><h3>我母亲很爱美。</h3><h3>多年以后,她仍然深情回忆露天电影里播放的片段:"电影里的王光美(刘少奇夫人)穿长裙,黄蜂腰,撑把洋伞,好美啊!"在填不饱肚子的年代,坐在暗角里的少女仰起黄瘦的脸,向幕布里的世界深情遥望。这人生的第一节美学课深深启蒙了她:原来女人可以有权力美成这样!从此这种朦胧的对美的渴望,就像一粒种子播撒在了她心间。</h3><h3>我最有印象的是,她偶尔带我到山迢水远的镇里,第一件事就是到摊子上精心挑选布料。她用手抚摸一下这块布,又眯着眼端详一下那种花色,或者捏捏它的厚度,心里揣摩着它的价格以及款式。这时,母亲不再是那个挑着猪菜大步行走的粗糙妇女,也不再是田间地头劳累后的身影,而是沉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那里仿佛有看不见的温柔呵护,有安放她女子情怀和隐秘渴望的角落。她眼神专注,脸上满是柔和恬静。在艰难的权衡与抉择后,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平日悄悄积攒的零碎角票,递给小贩。她很郑重地把选中的布料放进袋子里,然后愉快地轻吁一口气。我总感觉,她每次回来时的脚步总是特别轻快。每次回到家,封建的爷爷就会坐在大门口的木凳上,对着母亲那鼓鼓囊囊的布袋,猛吸两口烟,然后脖项一扭,鼻子鄙夷地哼哼几声:"败家精!"妈妈年纪轻,心里很忌惮当家做主的爷爷,但也依然目不斜视假装没有看见。我觉得妈妈很勇敢,因为在贫穷的农村,费钱在衣服上会被认为是很不正经的事而被看不见的唾沫所淹没。所以,爱美只能偷偷地进行,而且需要莫大的勇气。妈妈很能干,种菜蒸酒磨豆腐样样在行。但我最爱的场景,却是看她穿着难得的新衣在镜前扭身,抬臂,前后左右端详自己的时刻。她脸上藏不住的喜悦让我一直都觉得:脸色红润如霞,身穿彩色如虹的衣服、回云流霞之披肩,眉黛有姿,风袖传情,这是女人的天性与自尊,理应得到光明正大的满足。</h3> <h3><br /></h3><h3>后来爷爷去世了,子女也慢慢长大,家境渐好。母亲的爱美之心不必在明争暗斗与遮遮掩掩里进行,然而她人生最好的年龄也已经过去了。有一次,她一脸神秘地把我叫进房间,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花裙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妹头,你看我买了一条裙子,不知敢不敢穿?"她眼帘半垂,脸上带着一点少女般羞涩的笑。在偏僻保守的农村,老太太穿上露腿的裙子依然会让人侧目不已,所以她从不敢尝试。这条裙子她一定试穿了无数遍,但依然没有积攒好足够的勇气出门。我鼓励她穿上。她穿好后捏着裙边有点手足无措,站在衣柜旁像一个孩子那样忐忑地等着我评价。我多久没有仔细端详过母亲了?她真的老了。曾经年轻的面容皮肤下垂,眉粉几乎粘不稳她粗糙的毛孔和深陷的皱纹;曾经苗条挺拔的腰身也臃肿发福;乌黑的头发染上了秋霜。我心里一阵发酸:时间都去哪儿了?其实裙子的花色很俗气,但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不忍拂她意,只点头笑着说好看。她便满脸都乐开了花,喜滋滋地和父亲出街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有一点感慨,王光美的裙裾依然像仙女的羽衣那样飘在母亲的内心深处,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被忘却。她回来的时候我去开门,看见她和父亲的手里都提着大袋小袋的新鲜菜蔬,脸上笑吟吟的一副满足的样子。阳光洒在他们肩上,洒在母亲的花裙子上,组成了一幅最动人的图画。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丰衣足食,父母安康更动人的场景呢?</h3><h3>现在母亲会穿着各色花裙子,拿把扇子与大妈们一起跳广场舞。虽然她笨手笨脚舞姿不美,但我却觉得她舞姿婆娑像个仙女。美,是一种信仰;能尽情地释放美,则是时代的进步。踏着时代的音符,她尽情地跳起了属于自己的霓裳羽衣曲。</h3> <h3> (二)</h3><h3>爱美是会遗传的,我也爱美。小时过年穿了新衣,就偷偷掩上房门,搬张矮凳子站在妈妈的衣镜前细细地照了又照;黄毛头发束好了又散开,简直想梳出一朵花来。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我都要穿姐姐们的旧衣服。它们不是破了洞便是褪了色,要么就是又肥又短,我小小的心里便常常塞满了这些小小的烦恼。</h3><h3><br /></h3> <h3>有一次,我们村来了一位小女孩,印象最深是她的裙子。粉红裙子上印着几只大大的花蝴蝶,一走路翅膀就随着飘扬的裙摆抖动,好像真的有蝴蝶要从她的裙子里飞出来一样。而且她还上幼儿园!她一边给我们唱"春天在哪里呀",一边旋着裙子跳起舞来,简直像道绚丽的彩虹。我们围着她痴痴地呆看,眼里写满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条旋起来像彩虹,像蝴蝶的裙子呢?这个说不出口的愿望只好烂在心中,因为对吃不饱穿不暖的山区孩子来说这就是遥不可及的梦啊!那日妈妈赶集回来,竟然破天荒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粉红色的裙子,对我说:"妹头,今天我看见那些跟你一样大的小姑娘在舞台上跳舞。你穿上这裙子去跳舞,也一定很好看。"听了这话,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一旦深藏的梦想猝不及防地被实现,这样的感情,到底是激动还是心酸?我小心翼翼穿上盼望好久的裙子,做梦般在房间里转着圈,恍惚中觉得自己由灰姑娘变成了一个闪着光的公主。第二天,我穿着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和四岁的弟弟站在晒谷场,留下了人生第一张照片。弟弟大大的脑袋圆圆的脸,穿一件黄色的小衬衣,袖口卷了起来,露出胖乎乎的手臂,以及像藕节那样圆润的手。他腼腆地歪着头侧向我,非常可爱。我扎着羊角辫,穿着心爱的粉色裙子,米黄色凉鞋,有点拘谨。照片弥足珍贵,可惜后来受了潮,红的黄的糊成了一片再也辨认不出来。但我却依然把它当宝贝收藏着,因为那模糊的影像里总让我想起那个空山新雨后的初夏傍晚,以及一个六岁女孩对一条裙子永远的珍爱。而且,这样清晰持久的喜爱人生只有一次。</h3> <h3>后来,我又渴望能得到一件华美的睡衣。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则卖床垫的广告:一位穿着洁白睡衣的女子坐在床边,轻启星眼面露微笑,一边用手抚摸着床垫,一边用粤语说着:"穗宝,穗宝,睡人之宝"。她那身绸缎般光滑的睡衣垂到脚踝,一副睡眼惺忪的娇慵样子。我内心受了震撼:居然有这样简洁大方的新式床,干净到可以赤足的地板,还有这样的华美睡衣!那该是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到?环顾我的房间,我睡的是几块木板拼在一起的硬床,四周立着难看的挂蚊帐的竹竿;地板灰不溜秋,一到春天就潮湿不已。而我第一次留意到睡觉时穿的那件卫衣,已经硬邦邦的失去弹性。什么时候,我也可以穿着这样光滑华贵长及脚踝的睡衣,赤着脚在洁白的地板上走来走去,累了就娇慵地躺在云一样柔软的被子底下酣眠呢?这样比天还遥远的梦想,放牛时偶尔想想都感觉是一种内疚。但看着小桥流水,青山绿树,心里有一种想要挣脱什么的远意。后来当我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我知道我告别的不仅仅是木板床和硬梆梆的卫衣,而是一种不愿回首的旧生活。</h3> <h3>初中时,班里搞晚会需要我主持。我跟人借了衣服,还跟家境好的同学借了一双黑色皮鞋。一位男同学把我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番,然后定定地对我说:"你的皮鞋真好看!你以后天天都这样穿好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没有想到一双皮鞋竟能得到异性的赞许,心里很羞涩也很喜悦。于是过年上缴压岁钱的时候冒着被骂的危险偷偷地留了二十元,一开学就去店里买下了最后一双皮鞋。那是一双棕色的圆头皮鞋,表皮磨得很光亮,走起路来蹬蹬蹬地响,整个人一下子气派自信起来。我穿上它,特地最后一个走进教室,慢慢地回到座位上。上课时手举得特别高,就是希望老师能点我的名字上黑板去做题目,这样好尽情展示我的新皮鞋。只可惜穿了几次鞋子就爆裂开来,我怀着失去世界般的痛心,遗憾地把它塞在床底下。我像守着一个刚圆起来就破碎了的残梦一样,久久不舍得扔掉。青春在蓬勃,我却没有好看的衣服鞋袜来配得上这仅有一次的宝贵年华。现在我的鞋柜塞满了各式各样时新的鞋子,但我依然不能忘记这双皮鞋,不能忘记它给我带来的一点自信。</h3> <h3>云想衣裳花想容。其实,我珍藏的何尝是对一条裙子一件睡衣一双鞋子的简单喜爱呢?我所追求的,是心中那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罢了。"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当一个时代可以允许女子自信地追求美,从容地展示美,更好地热爱生活,这就是最好的时代。</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