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穷处，云起时

零落成尘

 

窗外，树叶细碎抖动，我疑心这是从福建一路吹过来的。两天前，我们前脚刚刚撤离，后脚玛莉亚台风就风头十足登陆了。两天前，我们驱车千里，车如离弦箭，箭簇落在霞浦渔村，属于东海的某个海湾里。朝霞晚霞映照在这里的浅海滩涂，变幻万千光影，霞浦以此遐迩闻名。

我们的观景点，准确地说，是在一个名叫北歧的小渔村。村子有近百户人家，家庭旅游已发展成熟。从对面楼房拉出长线，小彩旗铺挂在路面顶上，小旅馆的广告箱明灭闪烁。进门要换上他们家的干净拖鞋，一级级台阶走上去，房间是布置一新的，四处一尘不染，淡水哗啦啦涌出来，空调吹出丝丝凉气，久在颠簸中的身心得到了极大安慰。酒足饭饱，趁兴夜游渔村，路灯在身后熄灭，无边的暗黑涌上来，夹伴着大海的腥杂，笆茅如手若牵若扯，心生惶恐，一行人遂退回安稳之地。

第二天，阴天，我们续上前夜未完的路程。景致在雾气中渐次分明，海岛洇在海水中，同时也洇在白云中，白云如丝带缠绕海岛，海水如怀抱簇拥着海岛，几艘大渔船停在滩涂中，只等涨潮再度扬帆，养殖紫菜的万余根竹竿插入浅滩依次排开，形成壮观景致，小渔船穿梭其中。虽然少了霞光旖旎流转，眼前海天相接，云涛茫茫，也是一出别样风光。

沿着观景道，我们向下探险，越过一段石子路，低处，海浪正用低沉嗓音温和呼唤。我们不可能在滩涂中泥泞满身，北歧实在天生体贴，她另备了这一处洁净的小海滩安慰诸君。

 

走出松树林，走过最后的一小段台阶，松树林里砌着几个烧烤灶头。想想看，皓月当空，海水温柔，篝火明亮，围炉夜话，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畅快。当脚下踏着真正的洁净沙地时，喜悦的浪花正从内心翻滚而出。

 

小螃蟹在沙地上迅疾爬行，颜色和沙子接近，它们要走动起来，才能被人们发现。海滩上，一条萨摩耶正和它的年青主人一起戏浪，这是它喜欢并享受的早课吧。早起的几位年青人站在齐腰身的浪花中，浪花打湿了牛仔短裤和黑长裙也习以为常。浪花中，他们追逐、尖叫，拥抱，他们和大海和狗儿一起构成了属于北歧小海滩的一幕生动场景。

我一遍遍在沙滩上行走，我是如此的舒服自在。沙滩密布着贝壳的残片，海水的苦咸早已磨蚀它们的棱角，行走其上丝毫不觉扎脚。近海地带就是真正的海滩了，沙地绵密细致洁净。经过了海水无数次摩挲，沙砾温润，浪花温驯，浪花以一波弱一波强的频率由远及近冲刷，配合默契，协力齐心，完美呈现了这临海的一幕浅黄沙画。海岛就庇护在不远处，不会让更大的风浪侵袭此处，造物主对这样一处小小沙滩也颇费苦心，沙子是干干净净的沙子，不夹杂异物：“你们就安享你们的静谧好了”。这和某一家暖心经营的家庭小旅舍是类似的，小而暖，小而贴心。

一次次在恢复如常的沙地赤足前行的感觉多么好，只消涌上一波浪花，所有凌乱痕迹就烟消云散，一切又可以从新开始。一次次走向大海的感觉多么好，浪花涌上来，足底的沙子被浪花带走，足底下陷。新的一波浪涌上来，持续下陷，仿似无法自拔，每拔出一步都恍如新生。浪花实在毅力惊人，一次次不知疲倦地来回往复，一遍遍冲刷，抹平所有的足迹。置身这样一处小海滩，我已经非常开心满足。

早饭后赶去高罗海滩。和早上的无名海滩相比，眼前的高罗海滩显得大气磅礴。这儿的海滩是名符其实的海滩，沙滩延伸数公里，地平线的尽头，浪花以千钧之势翻卷，一字排开，袭面而来，风车的巨大身影在远处的海湾中若隐若现。海滩上人头攒动，气艇飞驰，更有沙地摩托咆哮往返，这是一个热闹喧嚣的海滩。

沙滩上有无数小洞口，那是小螃蟹们的家，小螃蟹在沙地上迅疾移动，从一个洞口赶往另一个洞口，这是它们日常的访亲探友模式。用小铲子在沙地上一直挖一直挖，花蛤是藏在沙地里的惊喜。人置身其中，微不足道，同伴走远了，你再大声叫嚷，海浪会淹没所有的声响。人群是在这片沙地上忙碌着的另一帮小螃蟹，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这里的沙滩和清晨的净纯沙质不一样，这里沙地黏腻，泥沙粘在鞋子、赤足，粘在衣服上，脏兮兮的，若是坐下来，臀部就留下了醒目标识。这里的沙滩是一个大人物一般的沙滩，靠近势必会不同程度影响自身。当然，它带来的眼界和感觉也是更加可观的，所以得是更高段位的人才可以与之匹配。你最好会开车，这样可以在浅滩中驰骋。你最好会游泳，这样可以在浪花中折腾。你最好还会扬帆，你看，一艘艘快艇逐浪风波里。这里的海滩具备了足够的宽度和深度，任你快意海天之间。

我是一个胆怯的人，我是一只在浅滩中快乐奔走的小螃蟹，我在海滩的边缘走走停停，我痴迷于海浪在沙地留下的记号，印象画一般有着谜般的吸引。我也醉心于小螃蟹在洞口的堆积物，它们堆积出颇为好看的种种艺术造型。我在浅滩逐水，浪花的攻势略猛，我脚底打颤，落荒逃离。远远欣赏这样的海滩还是比较愉快，说实话，在心里，我开始想念那一处无名小海滩。

 

在海边大排档用餐时，大雨滂沱而至，大排档属于简易房，雨水很快漫延到餐厅的地面，海鲜的鲜美并不能让我对这一片海滩多出热爱。有人在雨中奔跑，享受当下，雨水倏忽而逝，海滩恢复如常面貌。我不喜欢它的变化无常，这一片海滩是给特定的人群享用的。

第二天，早早醒来，天有放晴迹象，我们又踏上了昨天的那条观霞之路。眼前，一湾海水正处在精心的酝酿与等待中，太阳的热情光晕已经向天空发散，云层的脸颊变得微红，海水精准承接了来自天空的一切光影幻化。渔船穿梭往返，观景台上人影憧憧，单反的咔嚓响成一片。整个过程不过一节课时间，出现的也不是特别让人惊艳的霞光景象，但一切足以宽慰人心。

人群散去，一行人心有默契地向前走，走向海湾，是的，就是那处小而暖心的小小海湾，它与我们前世有约，我们又再一次神游。一切神奇境遇从进入松树林开始。同伴的身影在前方跳跃，背影仿佛置身丛林，太阳自远处海岛浴海而出，光线投身海水，成为一道燃烧在海水中的焰火，海天的光影中，同伴的身影构勒出一幅精妙绝伦的画面。小海滩再一次接纳了我们。

海滩上，我们雀跃欢呼奔跑，一步步丈量，一次次靠近。再一次温存，再一次沉醉，之于彼此，都是弥足珍贵的生命片断。懂得小海滩妙处的心也是不多的。多数时间，小海滩还是寂寞的吧，每一滴倾诉的海浪，每一粒沉淀的细沙，每一缕飘荡的海风。与之呼应的，是此刻，来自我们的每一步蹒跚的步履，每一个寂寥的身影，每一缕黯伤的眼神……这一程我们尽兴而返。

 

我们回到了我们的出生地，睡在旧床上，身心安稳。这两天，那一条走了两遍的高速时常浮现在脑海。那是一条寂寞的高速，每一棵树默守路边，终其一生不能迈出一步。我们和它们何其相似，我们的成长范围并不大于一轮树根的延展范畴。

在这几天，吹来的每一缕风都让我疑心是从福建刮过来的，是来自那小海滩的，是她托玛莉亚台风迢迢捎来的要对我们说的悄悄话。两天时间，我们从千里之外，从内陆向大海奔赴，一切的厚意深情止于此，眼前山穷水尽。我们转身，开始另一段山高路远的出发，天高海阔，云又再起。

美篇摄影：宁秋、小窝、亚亚

（ 我们八号离开霞浦，十号强台风“玛莉亚”登陆，福建海水倒灌严重，水深近2米。也就是说，以上所展示的一切美景都湮没了。）

2018-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