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摘一只椰子,我来告诉你,这样一个老家。老家,是我记忆中摇不完的秋千,是我一辈子的牵挂。在远山近水间,它就像是一只飞翔的风筝,线放的有多长,我就对它的思念有多长……</h3><h3> 我的家乡在东郊椰林,潘家大院坐落在东郊椰海宫后村处,距离东郊椰林景区不到几公里。潘家大院分为“上半”和“下半(海南话)”,整体由上下室和正室横室组合而成,庭院幽深,面积宽大,就像典型的四合院落。潘家大院始建于我的高祖恒仁公时代,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我们的祖公室相比邻里的比较简单,继老一辈的过世之后,祖公室的打理就由我爸爸这一代的六兄弟负责。</h3><h3> 我的奶奶黄姑严,是一名中共党员。和我爷爷结婚时已是二婚,前夫在抗日当中阵亡,后经介绍才结识到我爷爷,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奶奶前前后后生了六个儿女,我有三个姑妈,两个伯父,我爸是最小的一位,那个时代的人都深受毛主席的影响,人多力量大,总是往死里生。当时的每个家庭,总是有好多的兄弟姐妹,我村的一位,竟然生了十一个子女!我这一代有十个兄弟姐妹,大伯生了五个,二伯生了三个,而我爸生了我两兄弟。每逢过年过节,全村就属我家最为热闹。我家是典型的大家族,里里外外子孙回来过节的多达几十人,相聚在潘家大院,有时吃饭时几张大桌子都坐不下。</h3><h3> 大院附近有一棵高大古老的龙眼树,那是我们童年的乐园。那时奶奶总是带着她的孙子们在龙眼树下玩耍,其中打十行和“碰妖”的记忆最为深刻。十行作为一种娱乐,是流行于民间的一种娱乐方式,多数仅流行于海南文昌地区,当时男女老少都会打,而现在很少看到年轻人会打这个了。所谓十行,就是每副牌四种颜色,分别为红白绿黄,每种颜色有十张牌,当时奶奶总是约上邻里三五个老人,相聚树下,上面摆着一个“北支”,“北支”下面用一个“na(第一声,实际上为箩筐)”撑着,然后坐在凳子上,简简单单的娱乐工具,道出了那个年代幸福的简单。打牌的方式富于变化,跟麻将不一样的是麻将怎么打怎么入,而十行的牌是固定的,你的牌如果很丑的话,那就相当于你已经输了,除非你手上的牌很多双碰了又生,才能消掉你手上没作用的牌,最后胡的方式是十五行以上起胡,你不到十五行是胡不了的,否则就是诈胡,被对方包。当时曾闹出一个笑话,当时奶奶手上还有张多余的牌,眼看谁都听牌了,在这紧张局面下,奶奶偷偷将牌藏于大腿中夹着,来了个“清公”,这段常年往事至今还是我们茶余饭后的笑点。</h3><h3> 奶奶爱吃杂粮,那时候奶奶煮的“嗯赌糖(海南话)”是我的最爱,小时奶奶总是坐在龙眼树下的秋千上,边看着我们玩耍,边煮着即将煮熟的美食。“嗯赌糖”,是用猪肠豆的籽却又类似于红豆的一种,还有黑豆,“嗯赌dio(海南话,其实就是地瓜刨成晒干的丝)”,加上一些椰子水,放在一起煮。最后是用“子平(海南话)”刨点老椰子肉沫放进里面。当时最喜欢吃这个,每次都是拿着那些已刨好却不用的“真头(海南话)”盛着来吃,现在依然是我的最爱。可是现在好多原配料似乎已失传,今天市场上卖的已是加了黄豆还有当年不同的配料,吃起来已没有了当年的感觉,现在也没有年轻人会煮这个了。会煮的大多是一些中老年人,现在母亲也经常煮,却也依然没有当年奶奶的那种味道,难道时代变了,人们的味觉也发生改变了吗?</h3><h3> 每逢春节前的几天,奶奶和三姑总是在大宅院里备起了一年的年货。春节在农村更能衬托出它的味道,每次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会除旧迎新。而潘家大院,总是每年有不同的风格呈现在我的眼前。其中搞糖贡和饺子是那时候每家每户的作业,我家也不例外,门前堆满了搞这些东西的工具。制作糖贡是个看似简单却又是个复杂的过程。首先是炒米,炒好的米粒放进“北支(海南话)”里,与碾压好的花生搅拌均匀至一起。那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总是站在一旁,时不时盯着锅里的米粒能不能跳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捡着吃了,现在的小孩哪会知道这个,什么吃的东西都往市场买。最后的程序是最为艰难。就是炒糖。火候不对的话,糖会太老,要文火,那时炒糖时三姑只需一支“椰子船”或者是一支“椰子叶”即可完成,奶奶则在上面负责搅匀。做好的糖贡甜香酥软,每年的春节这个时候,家家搞年货主要是备除夕那晚时的供品,那晚的凌晨零点,就是新一年的开始,那时每家每户都要起床上香,爸爸这代六兄弟,所以六个婶嫂就要准备六碗糖贡和六碗薯,摆在八仙桌上,祈求新的一年平平安安。至于为什么会上薯,听奶奶讲,是希望绵延后嗣,按我们海南话讲,就是不“绝薯”,想想挺有道理的。那时的春节,年味很浓,可现在却今非昔比。爸爸经常和我说起奶奶那时候,弄完年糕后总是密封在几个小小的缸里,实在嘴馋的爸爸总是偷偷潜伏在放置糕点的房里,从缸的下面打穿一个洞,从里掏出糖贡吃,最后在偷偷的塞回去。回忆到这里,爸爸总是不禁笑出声。生长在那一代的人,都是从艰难苦恨的逆境当中熬过来的,听阿爸讲,那时候有米饭吃是最幸福的事了。他们六姐弟的童年,都是在潘家大院中度过,每次放学,奶奶总是安排一大筐地瓜给爸爸削皮,而二伯则是“nao子酸(海南话)”,有时卷多些还会卖个几毛钱。三姑则在附近的小河里挖虫,有一次卖出个两元钱,真是把全家给乐坏了……还有……</h3><h3> 可快乐与幸福总是延续不久,这一切,就在我出生的第十一个年头,也就是2002年农历七月初一,当天的午后一点半,与糖尿病等多种疾病斗争的她撒手人寰,狠心的撇下我们独自走了。这位曾经的中共党员,曾经在年轻的时候徒脚走到龙楼,只为取得一丝情报的女子,选择在这一天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奶奶走的那天,正好碰上我们乡下人家家户户都做“雪”的传统习俗,这一天,也正好是传说中的鬼门关打开的第一天。奶奶临走前,打了三个哈欠,随后身体抖动了一些,这才完完全全的离开了我们。仿佛是在留恋在潘家这个大家庭的一切,仿佛在告诉我们,她要走了……</h3><h3>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人走后要第二天才可以送葬。七月初二,守灵了一个晚上,就像度过了一个痛苦和漫长的世纪,可再怎样,终究是要分离。奶奶下葬的那天,在师傅公的提醒下,我和爷爷,大伯三人不能送葬,因为那天与我和大伯的八字相冲。可大伯不管啊,他作为头子,还要肩巨着捧香炉的重任,换成是其他人,也不会放弃的。而爷爷,在我们这边的习俗是不能送的,因为夫妻双方,如果女方先走,作为丈夫的是不能送妻子走完最后一程,如果是男方的话则恰好相反。于是,我和爷爷躺在床上,那天,睡不着,翻来覆去,睁眼闭眼都是奶奶的影子。在痛苦的折磨下,爷孙俩只能作罢,安静的坐在卧室门口。按理说,我是不能听到炮声,走的越远越好,而我又能去哪里呢?当炮声响起的那一刻,爷爷摇着他手中的扇并低下头,我看见他的眼泪往下落。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哭,爷爷奶奶斗嘴了一辈子,直到奶奶送上坡的那天,我从他的泪水当中,看出他是爱奶奶的。或许,人到失去时才会懂得珍惜。此后的半年里面,我时常梦见奶奶,有意外,也有惊奇,那时候我还小,梦见奶奶过后总是那般的担惊受怕。而长大后,想梦又梦不成了,才知道那时奶奶走后的半年里,一直都围绕在我们的身边。那时我十一岁,三年级……今年春节前几天,在三姑家搞糖贡,这眼前熟悉的一切,似乎让我感受到了奶奶在的那个时候……</h3><h3><br></h3> <h3> 在奶奶去世的后几年,爷爷一直跟随着爸爸生活。我的爷爷潘于发,是宗族的爱好者。就在我十几岁那年,爷爷总是拿着一本潘氏家乘,坐在院里的杨桃树下,集结着一群子孙看谱。翻到属于咱家的那一页,爷爷总是很自豪的对我讲:“这是你们的高祖恒仁公,生了公祖潘开琠和潘开瑱两兄弟。”那时我静静地听,也许从那以后,我对家谱,有了浓厚的兴趣。“咱们东郊一脉都是从明洪武年间从文昌土苑鹿崛村搬迁到这里来的,当年迁过来的东郊第一站是北港,再到乾隆十七年,先祖潘思福迁入宫后村,为开村始祖,分出好多枝,才有了我们现在!”讲到恒仁公时,爷爷一脸激动:“不知公何时才能看到祖公屋重建啦,说不定都等不了那一天了,所以要靠你们这一代去争取机会了!”后来才知道,爷爷之所以重点讲他的爷爷恒仁,是有原因的,因为是他传下了我们这几代,而且当时的祖公屋是他一手拼搏出来的。我们的祖公室也不算是很发人,从恒仁公那一代算起,恒仁公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叫恒裕。恒仁公育有两子,就是前面提起的潘开琠和潘开瑱两兄弟,恒裕公则生了潘开壁一子。曾祖这代三兄弟,但不知道开壁为何会无后,生卒多少,后来我和大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开壁公的一点线索。我的曾祖潘开琠生了我爷爷在内的三个儿子,曾二祖开瑱则生了两兄弟,也就是我称之为大公和二公。所以爷爷这代五兄弟,爷爷排最后,他的大哥二哥在抗日战争期间为国捐躯,大哥站亡之前育有一子,不过十几岁就死了,二哥无后。所以曾二祖开瑱这一脉就彻底的绝后了,只留下我爷爷这一边三兄弟。不过爷爷三哥八岁那年早夭,只剩下我四公和爷爷各自生下三个男丁。</h3><h3> 我们村有一条小河,小时候总是跟着爷爷去河里游泳。每次吃完饭,就和弟弟妹妹跑到爷爷卧室门口,叫爷爷带去游泳。当时河里涨点潮时水位能没到我们这些小的脖子上,由于小时的条件不像现在,随时有个游泳圈。为了安全起见,爷爷想出了用两个装炒菜油的油桶,用绳子绑住,体重轻盈的我们也能够漂浮开来,现在每每经过小河那个地方,就会想起此事,不禁令人怀思……爷爷在当时当过船长,出过海,因此水性十分的好,退休之后成了村里有名的渔夫。在小河的中下游,总是有好些个“嘎鱼”的单架。那时的水质非常好,所以每次我们和爷爷去河里归来,手上的箩筐总会有许多活蹦乱跳的各式各样的鱼。那时候的小河,总会给附近村庄的居民惊喜,什么水母,海马,各种海螺,各种鱼应有尽有,只可惜附近近十几年来养殖业的兴起,往河里排废水,使小河受到污染,使许多生物失去了乐园,小河的河床被淤泥塞满,失去了以往的生机。</h3><h3> 爷爷酷爱喝酒,每天吃饭总会来那么一两杯不等,喝醉过后总习惯坐在椅子上,在院子里,摇着手中的椰子扇,半闭着眼睛谈起陈年旧事,说起他二十岁的时候就结婚了,结婚后就自主创业,还说我们这一代孩子命好,什么都有,你爸那时期有什么,平时吃的都是地瓜水,去海里摘酸溜溜的海豆吃,就逢年过节才有那么一碗饭,那也是大的让小,小的还舍不得吃。后来在整理爷爷用过的古老的抽屉时无意中翻到一封沾满时间尘埃的书信,那是爷爷这辈子最难忘,最艰难的创业时期证明。一封家书,如今读来,又热了眼眶。</h3><h3> 爷爷后半生,都在潘家大院中度过。平时爷爷最擅长的是一些手工杂活,我家旁边有几片竹林,在爷爷的后半生充当着渔民的角色,总是到竹林中砍上一两枝竹竿,用刀小心翼翼的将竹竿绿色的表皮刮下来,然后编织成竹筐或者背篓,用于装鱼的渔具和运用到生活好些方面。可惜现在家中没人会搞这个,这个手艺从此在我家也绝传了,当年爷爷一辈就是靠这些才能艰难的养家糊口,可惜现在太遗憾了…</h3><h3> 2008年农历十二月廿二,此时阔别了奶奶六年多之久的爷爷与世长辞,追随他的另一半去了。爷爷走的那天是早上,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当时我们都不在他的身边,最后是二娘发现爷爷晕倒在地,然后手指出现了那个情况,当爸和二伯们赶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那时已经晚了。如果那天我们在身边的话,如果那天我不上学的话,那爷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唉,满满的自责,可惜回不去了……</h3><h3> 爷爷去世的那天早上,我正上初三,备战中考,那时我浑然不知,直到下午回去时,爸走上前,轻微的告诉我:公去了……此时我没反应,像往常一样跟随着爸爸往“教厅”方向走去,看爷爷最后一眼。奶奶没有享受到我们第三代的福,于是,我们总想把亏欠给奶奶的关爱,加倍的补偿给爷爷,但我还是不够快。转眼,爷爷也走了……随后悲从中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任凭我如何埋怨,可结果已经摆在了我的眼前,然后自己跑到院子外哭泣。第二天早上,嫁出去的姑妈和姐姐们都回来了,随着一片哭声,我再次留下了心酸的泪水。当师傅公拿出的相犯年龄中,没有我,回想六年多的那个午后,我因为相犯才不能送奶奶最后一程,可如今,我能好好的送送陪伴了我十八年的亲爱的爷爷了……爷爷下葬那天,我没有哭泣,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会这样,变的麻木不仁,整个人呆呆地望着爷爷最后的归宿,似乎眼泪早已在之前都已流干…</h3><div> 那是沉重的一天,腊月的细雨绵绵,轻微的拍在我身上。我发现每次人走后是不是都会下一场雨,来洗掉他在人世间的一切?也许爷爷是想通过这场雨来告诉我们,他真的要走了,再如何的眷恋与执着,都是多余的了。此时,这一场雨,就像爷爷这一辈子的谢幕演出,但却洗不掉他在潘家大院里留下的点点滴滴……</div> <h3> 2010年,二姐出嫁。大伯拿着祭品走到爷爷奶奶墓前,告诉他们,他们生前最爱的孙子要出嫁了。此时才发现奶奶和爷爷相继走了好几年,才发现,我是多么的念远,多么的想他们,难道我念远,远人就会归来吗?</h3> <h3> 2014年,讨论了几个春节之久的潘家大院重建的计划终于在2014年春节当中,在父辈六兄弟的一致下达成,在同年的烟花三月,屹立了百年之久的,从高祖恒仁公时期到我们八兄弟一代,经历了五代的潘家大院催倒重建。此时爷爷的心愿终于了了,但他也看不到了。由于我的大伯和堂二伯都是我们潘家的佼佼者,都是建筑行业的包工头,所以这般大好的局面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倘若父辈一代再不重建,到我们这一代,那就更不用说了。</h3><h3> 潘家大院从2014年3月动工到同年十一月十四号入宅,重建了八个月之久的潘家大院终于如梦初醒,焕然一新,重建时都是按之前的房屋结构建设,由于当时的木质材料非常好,曾在抗日战争期间被日寇烧毁一点的门窗经过大伯的反复雕琢,最后派上用场,继续陪伴着已陪伴了数百年之久的祖公屋。</h3><h3><br></h3> <h3> 爷爷奶奶这一生,教会我许多,他们给予的关爱,与家乡的山水交织在一起,是我永远的珍藏…我们家亲人彼此的爱一直是缠绵深重的,好像作茧自缚的蛾,将彼此与对方深深缠绕,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其中爷爷对我影响最为颇大的无非就是翻谱,热衷家族事业。忘不掉,爷爷一辈子的叮咛;忘不掉,站在外敦长桥之上的三姐手指着水下一只大水母,对着正在打捞“牛踩骂(海南话)”的哥哥呐喊;忘不掉,爷爷在潘家大院里留下的种种痕迹……</h3> <h3> 潘家大院,珍藏了一代又一代的记忆,也收藏了我儿时的梦想。无论走到哪里,心中的那份老家情结,总是挥之不去。潘家大院,永远屹立在宫后村这片热土,椰子树下的大门门闩,永远不会锁上,永远等待着年轻时在外奋斗的潘家人落叶归根……</h3><h3> 晨曦下,院子周围的鸟叫声响彻房前屋后,一把长长光溜溜的扁担倾斜的躺在老屋窗前,那时,尚且年轻的爷爷奶奶,在微亮的晨光中,挑着扁担,肩上担着两个“笨鸡(箩筐)”,从家里借着微弱的晨光跋涉到数里外的海坡,不想干活的我,跟在身后,打着哈欠,揉着睡眼。心想这一季又一季的丰收何时才会有个尽头。发生在潘家大院的事,仿佛在蒙蒙细雨中又滋生出当时的情感。直到多年后,永久阔别爷爷奶奶,才真正懂得,没有老一辈,就没有潘家大院的一切,没有他们,就没有自己脚下这片幸福的春秋时光……</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