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钟表匠的女儿<br></h3><div>郦帼瑛</div><div> </div><div>世界上有一位我最爱的男人,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男人,那就是我的老爸!老爸生于1928年,属龙,真正是龙的传人。</div><div>父亲是杭州人。日本鬼子侵占南星桥后,爷爷奶奶带着几个孩子逃到了金华。在李清照避难的“八咏楼”附近熙春巷,租了间小屋居住。巷子入口处有一口很奇特的井,三个井口相连,像一个连环扣。</div><div>1949年,中国刚解放。熙春巷里绍兴人家的17岁女儿,梳着长长的乌亮发辫,辫梢上扎着两个蝴蝶结,来到井口吊水。21岁的杭州男孩,在她吃力地拎起吊桶的时候,帮了一把。她含羞浅笑,表示感谢。</div><div>一墙之隔,隔不住初恋火花的迸溅,他们相爱了。1950年元旦,迎亲的大红轿子在熙春巷中绕了三圈,告知了亲朋好友,晚上吃了一顿比较像样的喜酒,杭州儿郎和绍兴姑娘,喜滋滋地入了洞房!</div><div>当晚,爱神降临。九个月以后,一个女娃诞生了。她,就是我!1950年9月10号出生的郦家头胎!</div><div>解放了。爷爷奶奶带着姑妈和叔叔回到杭州。父亲已结婚,便留在金华,安排在工艺商店工作,修钟表、修钢笔、修电筒。仿佛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在父亲手下,都能修得起死回生。</div><div>作为钟表匠,父亲有着一份男人少有的细致、精心和执着,对待价格昂贵的名表是这样,对待普通的手表,同样会化上半天时间去拨弄它。他戴着眼罩,精心修理着手表,整个脸埋在桌面上,只看见那堆蓬松卷曲的头发像一顶皇冠。他用钳子钳住比绣花线还要纤细的“游丝”,固定在齿轮上。当他把螺丝拧紧,盖好表盖,用柔软的棉布擦拭完手表上的机油后,才笑容满面地交给顾客手中。父亲的“工匠精神”,那时就具备了。</div><div> 钟表匠的父亲幽默风趣,他有个比喻,把母亲和6位子女比作钟表零件。妈妈理所当然是“轴心”。大女儿在上海、三女儿在山东、五女儿在深圳,那就是“游丝”。唯一的儿子守在身边,那是“骑马”。四女儿和六女儿在身边,好像“摆轮”。而老爸自己呢?不用猜也知道,“总发条”呀。一只机械表,任何零件的缺损都将影响整个机芯的正常转动,所以老爸天天上紧“发条”,精心呵护所有的零件,使全家8口人组合而成的这只“特殊钟表”,始终有条不紊地摆动着、运行着。</div><div>母亲的工作岗位是在一间十几平米的租屋中操持家务。最艰巨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生孩子。生下我以后,两年一个,又有了弟弟和4个妹妹。男孩子取名“国明”,像月亮。女孩子除了“帼”字,一律以花儿做后缀名:水仙、白莲、琴叶珊瑚、红梅。我不明白,不懂风花雪月的父母亲,竟然为我们取了一堆花前月下的美名?是那口连环扣的井水在心中荡漾吗?</div><div>记得那年,母亲专门带我们到那口井去,回忆当年与父亲相识的美丽片段。原来,这是金华婺城区古子城的“镇东井”。熙春巷是八婺文化精髓之所在。不仅有不同流派、不同风格、不同年代的精美古建筑,还有婺州窑、东阳木雕、竹编、民俗和名家书画、玉器展馆等,集中展示了丰富的文化遗存和文化产业。</div><div><br></div> <h3>1978年,中国的改革开放迎来了春风十里,而老爸50大寿的日子,更增添了全家的喜气。</h3><div> 这天腊月初八,爸爸生日,可他依然在钟表店里上班。我们几个女儿全都拥簇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div><div>这时,来了几位“兵哥哥”,一口一个叫着“郦师傅”,让老爸给他们看看手表能不能修理。这些当兵的,因为军事训练中的摸打滚爬,手表进水或摔坏的很多,就喜欢找我的老爸修表。说话间,爸爸已经诊断完毕,有的当场拨弄几下就好了,有的需要花点时间慢慢修。</div><div>老爸埋头苦干,兵哥哥却是神采奕奕,他们的眼光像机关枪一样,将我家几个青春期的妹妹扫射一番。此时,妹妹们也在打量他们,“两个口袋”的兵哥哥是兵,“四个口袋”的兵哥哥是官。</div><div>莲妹催促:“快点呀爸,今天您大寿呢。妈妈早就在家烧了很多好吃的啦!” </div><div>琴妹说:“爸爸,我在灯具厂干活时,悄悄地帮您吹了一个烟斗,很漂亮哟。”</div><div>梅妹摇摇老爸的手臂:“好了吗?不要修了。这些破表,修好了,他们明天又弄坏了,白修。”说着,瞪了兵哥哥一眼。</div><div>我乘机插话:“爸爸,我给您买了花雕酒和凤凰烟了。”那时候,上海的凤凰烟有一种特别的香味,爸爸爱抽。</div><div>此时,广东籍的营长突然一声令下:“我们赶紧回部队。”兵哥哥们开步走了。</div><div>弟弟早已等候在家,买了一个蛋糕放在桌上。妈妈忙前忙后,但一脸幸福。那时家里经济不太宽裕,说是生日晚宴,不过比平时的蔬菜多加了一条葱烤鲫鱼,一碗带鱼和一盆花生米。</div><div>我打开那瓶花雕,酒香扑鼻,然后给大家斟酒。一家人举起酒杯,唱起了《祝酒歌》:“美酒飘香啊歌声飞,老爸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我们的“来来来来”的尾声还没有唱完,那几个兵哥哥从天而降啦。两个大搪瓷杯,一个装满了红烧肉,一个装满油爆虾。三个军用水壶里,全都灌满黄酒。还有一大捆红皮甘蔗,墩在门口。“郦师傅,生日快乐!” 大嗓门的祝福此起彼伏,把气氛烘托到了高潮。</div><div>原来,刚才得知郦师傅生日的消息后,营长带他们赶紧乘车回部队,把食堂里的好菜席卷一空,又顺手牵羊地把甘蔗也作为战利品拖出来了。</div><div>老爸好感动!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以后你们修手表尽管找我好了。” </div><div>营长开口了:“郦师傅,以后我们每个星期来给你们送好菜。您看您家的女儿,太瘦了!”说着,瞟了一眼20岁的琴妹。</div><div>爸爸朗声大笑,说了一句酒话:“我的三个女儿,看中哪个?随便挑!”一家人嘻嘻哈哈乱笑一通,生日晚会就结束了。</div><div>不久,这个广东籍的营长,进了我家厨房,烧了一锅“水煮鱼”,让我们知道了广帮菜的味道。而我家琴妹,成了他的“囊中之物”。1984年,夫妻双双带了儿子去了深圳安家落户。妹妹调入劳动局,妹夫转业在公安局,军服换成了警服。</div><div>此时,弟弟插队返城后进了金华焊接材料厂工作。水仙花在山东担任妇女干部。白莲花在邮局工作,嫁了铁路干部。红梅花到深圳当了时装模特儿。</div><div>家境渐渐殷实,远嫁的女儿们经常回娘家,那时的“五女拜寿”,比越剧的情节更有趣呢!爸爸拉二胡,妈妈唱越剧,姐妹们天南海北地聊天。床上桌上堆满孝敬父母的礼物,当然,最孝的肯定是儿子啦!郦家唯一的独苗,又生了唯一的孙子。传承血脉呀!</div> <h3>1988年,父亲退休了,离开了那家厮守了大半辈子的钟表店,他提着一只木头箱子回到了金华红军巷2号,在18平米的租房里,开始清净的晚年生涯。他有时也会再去店里转悠一番,摸摸排门板,看看老同事。父亲在家不会闲着,小箱子里装着所有的修表工具,经常会有老顾客找上门来修表。父亲不收钱,只抽着他们递上的高级香烟,美美地吸上一口,仿佛是极大的享受。闲暇时,他带着老花镜看报,连中缝的广告也不漏下,还非常“显摆”地侃侃而谈国内外新闻。言下之意,我跟上时代呢。</h3><div>1998年,享受政策的优惠,双亲终于告别了租房的历史,在新城区买下了两室两厅70平方米的房子。过去的水泥地、土灶台、木脚盆和马桶,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原木地板瓷砖地,现代灶具液化气,抽水马桶淋浴房,双层窗帘新家具。满室泛着光亮,父母的脸上更是溢满幸福!乔迁之喜时,子女们欢欣鼓舞,纷纷回家庆祝。几个女婿说着上海话、山东话、广东话,加上爸爸的杭州话,妈妈的绍兴话,家里像个小小联合国呢!</div><div>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愈益高涨,父母的生活又有改善,再次搬迁到“戴店小区”,换成了100多平米的三室两厅。窗外,就是清粼粼的婺江。娘家门前的路,是清照路,可通往“八咏楼”。江对岸是艾青路,纪念著名诗人。</div><div>家里更宽敞亮堂了。壁上,挂着父亲修整过的大钟;橱柜上,摆着老式的座钟;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闹钟;抽屉里,有一堆旧表,名牌、杂牌、机械、电子都有。这是父亲的财富,更是父亲的珍藏。</div><div>2008年,父亲80大寿!已有第三代的所有子女,统统回家去了。弟弟在金华最高档的宾馆中开了几桌。几位叔叔姑妈、舅舅姨妈也带着祖孙三代祝寿来了。气氛热烈,亲情融洽,美美的一个大家族!</div><div>不料,2010年9月的一天,父亲突然呕吐不止,急忙送往医院,诊断为肠道炎。外地的女儿全部赶回去了,轮流值班,住了半个月,基本痊愈才出院。家里买了理疗床,以方便吊盐水和接氧气。我买了个硬封面的本子,让兄弟姐妹值班时记录父亲的排尿、进食、体温、活动等情况,随时观察,不得掉以轻心。大家倒是严格遵守了。</div><div>2011年春季,父亲的病情又有反复。这天,敲门声响起,来了一位70开外的老者,他说让郦师傅帮他修手表。我客气地说:“叔叔,我爸病了,躺着呢,他修不动了。”他跨进门说:“我看看郦师傅去。”</div><div>床上的父亲已经听见声音了,他抬起身子叫了一声:“老卢,你来了。”</div><div>卢师傅一看父亲,消瘦了很多,赶紧让他躺下,然后坐在床边,聊起了家常。他说:“我是你的老客户了,一家人的手表都在你这儿修的。这两年,家里的儿子女儿都用手机,不带手表了,也就没来麻烦你。但我老婆还是带手表的,不知怎么搞的又停了。我本来想到其他店里去修,但跑遍金华都找不到钟表店,满大街都是手机维修店。想想还是登门找郦师傅吧。结果,你却生病了。”</div><div>卢师傅的脸上,既有关心父亲身体的忧戚,又有手表不能修理的遗憾。</div><div>父亲再次躬身坐起,拿起卢师傅手中的手表,看了一下,表面已经泛黄,表带甚至还有锈迹,看样子带了几十年了。他说:“现在经济条件都好了,买个新的吧。”</div><div>卢师傅看看我,有点羞涩地说:“那是我和老婆谈恋爱时的定情信物,她始终带着的,不舍得拿下。其实,她也有手机,就喜欢带这个表。”</div><div>父亲被感动了,他说:“你放着吧,过几天我好些了,帮你修。我会让女儿打电话告诉你。”</div> <h3>第二天,父亲撑着虚弱的身子,坐在餐桌上。他让我帮他打开那只“钟表百宝箱”,开始为卢师傅修表。我好心疼父亲,但拗不过他做事的认真和对人的真诚。然后一边帮他擦汗,一边关注他的神情。好在老爸修理机械表几十年了,一会儿就整治完毕,又能听见滴滴哒哒的手表声了。爸爸对我说:“记住,不收钱!这只表是他们夫妻恩爱的见证”。我点头答应。</h3><div>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生活在改善,消费在变化!但父亲的工匠精神啊,伴随他的一生!我深深为之折服!</div><div>也许父亲累了,也许病情恶化了。第三天开始,他就不能进食了,母亲关照我们全体守候在父亲身旁,以防万一。</div><div>2011年5月12号晚饭后,父亲完全陷入昏迷,只有嘴唇在微微翕动。我们趴在他身边,怎么也听不出说些什么。渐渐地,他眼神涣散,完全失去了知觉,手脚变得冰凉。</div><div>钟摆——停了,时间停在晚上9点14分。一个钟表匠一辈子的操劳,拨不回生命的时针、分针、秒针……</div><div>我们,所有的子女,全都明白,父亲被天神接走了。于是,五个女儿全都跪在床前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死去活来。</div><div>我控制着情绪,速速电告杭州的亲戚,他们清早陆续赶来。姑妈责怪我们为什么早些不说?我们解释,没想到这么快呀!前两天还在修表呢!</div><div>当父亲的后事全部处理完毕,我告知卢师傅手表修好了。他们夫妇一起上门道谢,却再也看不见尊敬的郦师傅了!卢太太捧着手表,泪水长流,掏出手帕,将它细心地包好。她说:“这是郦师傅留给我们的最好礼物,我们会珍藏。”</div><div>父亲7年前走了。如今,钟表匠的女儿已经不带手表了。怀揣一只手机,时间立马显示。此外,拍照、付费、聊天、写作、导航、叫外卖,样样功能齐全。可是,每每走过钟表店,我还是会驻足,怀念我敬爱的父亲。您拨正了无数或快或慢的钟表,却无法让它停留。</div><div>我,钟表匠的女儿,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先在金华县委工作,后来调到上海科技单位和科技报记者站工作。如今已是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上海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上海市诗词学会会员、上海市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和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在省市级、国家级报刊杂志发表文章200多篇,得过许多奖项。而且,还出版了《樱花雨》诗歌散文集、《若尘如水》长篇小说、《雪暖香岛》散文集、《烛影摇红》诗画集和《明月逐人来》诗集五本书。近几年中,还在继续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在文字的海洋中遨游。</div><div>改革开放40周年,回顾郦家的沧桑变化,钟表匠的女儿们,正享受着政策的阳光雨露,行走在实现中国梦的大道上!</div><div> </div><div>2018.7.7.</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