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大半生的人生,走过太多的路,相逢过太多的人。生命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虽然早已淡出了视线,虽然早已不在身边,自己却依然会牵记。当春风卷起尘沙,一些生动的画面,不经意惹了深眷的眼眸。多少感念与想念,再次奔流,决堤……我们的世界,有些人来过,也许,只为一季花事的约定,花期一过,一树婆娑的影儿,最终,繁华了我们的流年故事。</h3> <h3>颜集的虞姬沟北岸有个村庄叫潘庄村,这个村名是怎么来的,到今天我也没有搞清楚。因为,在这个村里,根本就没有几家姓潘的。即使有些人姓潘,例如我的母亲,也都是外地嫁过来的。村里丁姓人家占多数,而外姓很少,我的表叔清华就是外姓的之一。这里的丁姓人家七八代之前是一个老祖,其中一支在解放前逃亡台湾。所以,在文革期间,村里丁姓很多家庭被划分为“四类分子”,家庭成分都比较低,虽然是大户大姓,却是被少数外姓人家管理和管制的。在我的记忆里,村里的队长、会计、记工员、保管员等职务都是外姓人家干的,只有农活是丁姓干的。开批斗大会时,批斗人基本都是外姓,而被批斗的全部姓丁。由于外姓都是孤门小姓,他们都和丁姓通婚,所以也都是亲戚,在批斗过程中还是留有情面的,不好下死手。表叔清华的父亲大叫驴,就是我们生产队队长,大叫驴的母亲是我们丁家的姑奶奶,大叫驴就是我们父辈的表叔,所以,大叫驴儿子清华就成了我的表叔。</h3> <h3>我第一次对表叔有印象是五六岁时候,那是个冬天,很冷。吃过早饭,奶奶带着我溜门子玩,就玩到了大叫驴家。那时候老姑奶奶还健在,七八十岁了,坐在茅草房子门口晒太阳。老姑奶奶老远就喊:“他大舅妈你快点过来,我有话给你说。”奶奶搀着我急忙走过去,并让我喊几句姑太太。老姑奶奶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我的头,望着奶奶说:“早晨听大叫驴说,今天要开斗争大会批斗你,你抓紧躲一躲吧。”姑奶奶是姓丁家人,经常会通风报信给我们的。奶奶听说这话,脸色突变,带着我转身就走,迎面就看见大叫驴兴冲冲地走过来,边走边喊:“找还不如遇呢,老大嫂子啊,批斗会快开始了,跟我到大队部去吧!”他话音未落,从大叫驴身后面窜出来一个小伙子,手拿一把剪刀跑上前来,一只手按住奶奶的头,一只手用剪刀快速地剪奶奶的头发。坐在门口的姑奶奶连声喊叫:“清华,你这熊孩子,小心些,对你表大娘少剪一些就算了,不要吓着孩子啊!”那个叫清华的小伙子便停了手,转身把我抱在怀里,对奶奶说:“俺表大娘,走吧,到大队部开批斗会吧。”这个小伙子就是清华表叔,是队长大叫驴的大儿子。</h3> <h3>批斗会上,被批斗的男人要刮成光头,而被批斗的女人,要剪成阴阳头----半边留长发,半边剪光。因姑奶奶阻止,奶奶的头发只是象征性地减去了几缕。几个姓丁的男人及家属排成一排,站在大队部门口的老柳树下面,每个人后面站两个小伙子,每个小伙子架着被批斗人的一个胳膊。批斗大会开始时候,主持会议的是公社派下来的干部,姓尤,老百姓都喊他“油心肺”,估计他的真实姓名应该叫:“尤新会”什么的。我大学毕业后在县委工作以及后来干乡镇党委书记时候,专门查过,还真有这个人,当时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老家是北丁集的,儿子和我还是同学。尤主任高举手掌往面前桌子上猛地一拍:把某某人押上来!两个小伙子便架着被批斗的人,一路小跑,押到大板凳搭成高台上。尤主任便开始读批斗稿子,内容无非是死不改悔啊,家里还养几只鸡;或者是胆大包天啊,没有请假尽然敢出村去走亲戚之类的话。念完稿子以后,再把下一个押上来,换个姓名再念一遍。全部押上来以后,就开始最后一道批斗程序:游大队。用旧报纸糊好的高帽子戴在每个被批斗人的头上,脖子上象征性地套一个细草绳,让小伙子牵着,排成队列,沿着虞姬沟河堤,从村西头的西小潘庄向东走,一直游斗到村东头的酒店庄结束。带头被游斗的永远是住在后院的本家大爹丁振洪,据说他家解放时候有几分薄地,被评为富农成份,他需要边走边喊:“四类分子就是我!”“打倒富农丁振洪!”等口号。表叔清华抱着我,手里拉着套在奶奶脖子上的绳,走在队伍最后面,走着走着,趁着人多不在意时候,就带着奶奶溜到一个草垛或者大树后面,把奶奶脖子上的绳索取下,高帽子拿掉,说:俺表大娘快跑吧!就让我奶奶抱着我,偷偷地跑掉了。我们都跑了很远,表叔还要在背后喊:“不要把这事情告诉俺大啊!”我知道,他偷偷放了我们是瞒着他父亲大叫驴的。</h3> <h3>表叔清华长相不随他父亲,大叫驴人高马大,长的很魁梧英俊。但是表叔个头不算高,中等身材,长相也不俊,长脸带疤,皮肤黝黑。那年头因为家庭成分好,父亲又是生产队长,他找对象是很容易。文革中人们谈婚论嫁的时候,首先的标准是要看出身、看成分。工人和贫下中农成分是硬杠杠、共产党员是最佳的配偶;如果家里被评上四类分子或地富反坏右,他们的子女找对象就很难了,即使男子高大英俊、姑娘貌美如花,也常常是俊男打光棍或娶丑女,而靓女嫁恶夫。这种情况虽说不合理,但属时尚。婚姻装束都是是清一色的蓝色制服,时髦一点的则穿上黄军装。这叫“革命伉俪多奇志,不爱红妆爱绿装”。本村一个叫尚莹的很漂亮姑娘看上了表叔,而且追着他要结婚。</h3> <h3>表叔清华结婚那天也是冬天,他打扮得比较漂亮:头带三块瓦火车头棉帽子,上身穿一件军棉袄,棉袄领口专门请街上裁缝做的白的确良假领子。假领子这个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了解了,当年还是很时髦的,只有结婚或重大喜事才舍得做几个套假领子套在脖子上。家家都贫穷的年代,成分好的家庭也买不起一件新衬衫,只能做一条衬衫的领子套在脖子里面冒充衬衫,所以叫假领子。假领子这个名字其实不对,应该叫真领子,是假衬衫而已。黄色军棉袄配上雪白的假领子,再搭配他那种黑黝黝的龙长脸,特别神气。他下身穿海山蓝新裤子,脚上穿一双黑色松紧口布鞋。带新娘子的车是崭新的白杨木平板车,车尾部扣着两只小公鸡。新娘子带回来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山人海,毕竟是干部家庭的孩子办喜事,热闹非凡。表叔喜气洋洋地拉着平板车,车上坐着穿着大红棉袄的新娘子,打着一把红色油纸伞,板车后面就是很长的抬嫁妆的队伍,木头打做的箱子、柜子、椅子、凳子;最后面就是洗脸盆架子和洗脸盆、保温瓶等时髦物品;走在队伍最后的人,手里拿着两只套着红纸的玻璃罩灯;这些,在当年农村家庭是很难见到的,都算是稀罕物了。所以,路边看热闹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惊呼声、感叹声。表叔结婚陪的嫁妆,在那个年代,是全村子里最好的最时髦的了,让很多少男少女艳羡和谈论很久</h3> <h3>那晚表叔清华的结婚典礼,我全程参加了:偷偷地溜到拥挤的喜房,从尿壶里面摸到了几把花生,然后躲在方桌子下面,边吃花生边听婚礼。表叔的婚礼主持的是一位村干部,整个婚礼有四个程序:婚礼开始的第一个程序,是新人与宾客一起挥动红色小本子的《毛主席语录》,一起高喊:“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接着第二个程序,是新郎新娘共唱《东方红》,然后让每人背诵几首毛主席语录。表叔没有读过多少书,基本不识字,所以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较困难,被主持人逼急了,就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只会这一句语录,所以就来来回回喊这句话。而且,婚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真的取名字叫“胜利”,估计与喊这个语录有关。婚礼第三道程序是“三拜”: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先拜伟大领袖,然后对着参加典礼的人再拜革命群众,最后才是夫妻对拜。夫妻对拜之后,参加婚礼的宾客和看热闹的男女便一拥而上,把表叔和新娘子推进洞房。最后一道程序是比较古老程序:戳窗户。人们全部走出喜房,关上门,把新郎新娘关在里面。一个能说会道的拿一把染红的筷子,在窗户外面从红色窗纸上往里面戳筷子,边戳便唱:“一戳金,二戳银,三戳鲤鱼跳龙门,四戳四四如意,五戳五子登科,六戳六六大顺,七戳七条仙女,,八戳八仙过海,九戳九九十成,十戳我不会,戳你们小两口子一头睡。”人们戳完窗户,说说笑笑就散去了,表叔和新娘子在屋里准备睡觉。突然,表叔光着脚丫,一只手端着罩灯,用另一只手挡着风走了出来,弯腰看见我躲在桌底已经睡着了:“这个小狗蛋的还没有回家啊,快点醒醒,爬出来快回家吧!”他笑着把我从桌子下面拉出来,从喜房的枕头下面,又摸出几把花生,栗子、枣子塞进我棉衣的口袋里,连哄带抱地把我推出门,我也就满载而归回家睡觉了。</h3> <h3>后来,表叔还救过我的命。有一年的夏天发大水,虞姬沟一夜之间洪水滔天,两岸的芦苇都闷在水中。每年夏天虞姬沟涨水这个时候,从上游就会淌下来很多瓜果,会游泳的孩子们就跳进河里,在河两岸来回游泳,捞取漂下来的西瓜、黄瓜和死鸡死鸭等物品。我看了眼红,也跳进湍急的河水,想捞一些回家,但是因为不会游泳,三两下就被浪头打晕了,刚喊两声“奶奶”就沉到水底了。岸上干活的奶奶边喊救命便往水里跳。表叔清华听到了奶奶的喊声,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衣服没有来得及脱就跳进河里,他捣几个猛子,在水底下面把我摸到,把我托到水面,连拖带抱拉到虞姬沟南岸。然后,提着我两条腿倒挂在他脖子上,背着我来来回回跑几趟,把我一肚子的河水爽了出来。见我醒过来了,他把我放在河堤上,自己游回家,揭了家里灶上的大铁锅,又再次游到南岸,把我放在铁锅里面,他一只手推着锅,一只手划水,把我送到奶奶手中。后来,奶奶时常告诉我:你这条小命就是你清华表叔给的,你一辈子也不要忘记他啊!</h3> <h3>十几岁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在外地工作,我真的把清华表叔忘记了。这个周末,我准备回老家看看老狗,突然接到弟弟电话,说表叔清华得了脑溢血,昨天去世了。今天是正吊,明天就要送下地了。我掐指一算,表叔今年才66周岁,不算高寿,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心中一阵陈凄然,一阵陈伤疼,脑海里就浮现这些往事来,特意写下来,以此悼念救过我小命的表叔。中午,我回了老家给表叔烧了纸,并怀着沉痛的心情给他磕了四个头。<h3>随着时光的逝去,年纪大了的人或许渐渐就习惯了忧伤,习惯了苍凉,习惯了在孤寂里寻找或深或浅的痕迹。那些半韶余凉,落红满地的叹息,终将是一场扯不断的清梦,沿着记忆的影子一点一点挥散,就像沉沦在感情的漩涡里,无可奈何。</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