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写在父亲忌日

一壶老酒

爹啊，你离开我们已经四十五个年头。虽说四十五年只是弹指一挥间，但也把你的儿女“挥”进了古稀之年。

溽暑难耐六月天，

焚香烟，祭先严。

举杯西望，云路恨遥远。

热风入怀载不动，

泪如雨，心似铅。

白驹过隙是人寰，

一转眼，已沧颜。

往事历历，不忍忆当年。

光阴且付笑谈间，

一日闲，一日仙。

二零二四年农历六月十九

一九七九年伏天，我们班在重庆氮肥厂和前进化工厂实习。

父亲去世后，“父亡速归”的电报，从黄荆沟拍到成都科大，再转到重庆，已是第四天后。

接过电报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否天旋地转，只听一位女同学惊叫道：“哎呀，快把他扶到！”

带队老师叫李肇均同学送我去菜园坝火车站。

七下八上的重庆，日夜翻滚着热浪。热浪催化了我的悲伤。这一灰色的记忆，使我至今对这座据说很美丽的山城，打不起精神把它爱上。

“哐当、哐当”，亥去子来的火车上，旅客们的谈笑也罢，争吵也罢，都与我恍惚的心情格格不入。特别是那几个打着光胴胴，一边端起啤酒，一边吼着“喝噻、喝噻”的崽儿，仿佛就在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在资中下火车，上客车，上午十点过回到了黄荆沟。

虽然我知道，溽暑难耐的几天过去，父亲已经上了山，已经入了土，已经和我“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但车一停稳，我还是不由自主、急不可待地跳下车，不管它胸口堵着棉花，朝着家一路小跑。

祖先们把这一行为叫做“奔丧”。怎一个“奔”字了得哟！多少情，多少痛，多少归心似箭的揪心揪肠，都在这“奔”字中蕴藏。

当天下午，娘和大姐陪我上耳子山。来到父亲坟前，点起香烛，焚起冥纸。看到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的老娘，我没有嚎啕。躬身肃立，任由一头汗，两行泪，默默地流淌……

父亲去了，老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作为她的儿女，应该尽快地成长，成为她可以依托、可以慰藉的家庭栋梁。

二零二二年农历六月十九

　　爹这一辈子，有许多冤屈。比如:分明是体弱多病、不堪劳累，却被人嫉妒为命带清闲、懒人有福。这种人，在农业社，注定受到刁难，生计维艰。

在我出生前几年（民国三十七年前后），爹的右腹软肋下，长出一个瘤子。瘤子长到拳头大时，突然破裂，流血不止。紧急送到河底下（自流井）去抢救。给爹做手术的是一个洋人。他告诉爹，二十年以后可能复发。

正像人们取笑算命先生的一样：龟儿子说你好的不准，说你不好的，准得很。

我刚过弱冠之年，爹的右腹伤疤处，又冒出两个瘤子来。不到一年，就长到了鸡蛋大。娘担心出现廿年前的危险，催促爹去把它革了。这一次是哥哥陪爹去内江四一六医院革的。

哥哥回来悄悄告诉娘：医生说……超不过五年……。

术后的爹，元气大伤。再加上严重的痔疮和常年的齁喘，使他爬坡上坎，都很吃力。

一九七七年，我走进成都工学院，哥哥去了西南农学院。爹感到，黑洞洞的巷道那头，有了亮光。

可是，命运没能让爹摸爬出巷道。一九七九年的今天，阎王勾了他的薄子。

他不甘心，他怒目苍天！

娘俯下身，为他抹着双眼，哽咽到:你是在望老幺吗？已经给他发电报了……你不要挂牵屋头，有我呢……。

也许是娘的哪句话让爹放了心，更也许是爹不忍心看到娘东猜西猜，太揪心。慢慢地，他闭上了双眼。

二零二一年农历六月十九

在我出生时，爷爷奶奶、家公家婆已然悉数归仙。到了衩衩裤不敢再穿的年龄，还不知道这祖一辈是何许人。平生没有尝到过隔辈亲的滋味。

那一年，父亲去世。他带走了父辈舐犊的情怀，也带走了“黄金棍子出好人”的父爱。

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多想一碟烧腊，两杯浊酒，陪他细斟慢饮。二晕二晕时，听他来一段杨五郎月下归山门的川戏:“五台山削了发成为和尚……醉了、醉__了”。

呵呵，醉了好，醉了好哦。一醉之下，也就了结了这霄壤离愁。

二零二零年农历六月十九日

是谁说:父亲在，你和死亡还隔着堵墙。父亲去了，你就直接坐在了死亡上。

四十年前，父亲生命之墙坍塌了。

但他用灵魂铸起的那堵墙，依然矗立在我们身旁，为我们阻挡着人世间颠覆阴阳的风霜。

二零一九年农历六月十九

这一天，是1979年农历6月19日……

这一天，父亲走了，

他把悲痛留在了人间。

在家庭临界转折的关头，

在命运曙色朦胧的时候，

他却无可奈何、撒手人寰。

母亲为他抚合不闭的双眼啊，

看到了他太多的不舍、不愿和不甘。

医院的雪白，骤然暗淡。

眼前的金星，在天旋地转中飞溅。

茅草屋脊梁断裂，

惨淡的一朵朵白花，

让伏暑变成了数九严寒；

老槐树垂头呜咽，

飘落的一片片榆钱，

把哀思撒向那沟底山巅。

浊泪裹挟着冷汗，

浸透了新坟黄土哟，

纸烛忧霾，

弥漫在黛色的耳子山。

这一天，父亲走了，

他把思念留在了人间。

长将追悼寄飞鸿，

云霄几重是西天？

最怕更深、睹物思人哟：

那一顶发黄了的夏麻蚊帐，

那一件洗白了的毛蓝汗衫……

挂在墙上的那个温水瓶，

伴随他苦乐里早出晚归，

惯看他风雨中步履蹒跚。

剩在床头的叶子烟，

泛黄了他对生活的困惑与眷恋，

述说着他对天物的珍惜和节俭。

多少个阴阳交合的夜晚，

他双手后背、打着响指、

哼唱川剧的潇洒，

仿佛还是昨天。

多少个祭祀祖先的清明，

他攥紧拳头、咬着舌尖、

生气动怒的神态，

依稀就在眼前。

如今，

他“背手、咬舌”的基因，

已在一代代儿孙们的血脉中遗传。

这一天，父亲走了，

他把遗憾留在了人间。

他没有等到，

甩掉“社”字的老幺，

孝敬“养儿不枉”的老白干。

他没有等到，

走出西农的光娃，

奉上童年许诺的中华烟。

尝尽“读书无用论”的苦涩哟，

却没有品味到“学而优则仕”的甘甜。

他没有想到，

大小幺姑，

一点也不逊色于灵芝的倔强和能干。

是她俩让草舍变瓦房，

掀掉了让他常常碰破额头的茅屋檐。

他没有想到，一辈子嘴上骂着、心里疼着、远嫁渠县的二娃，终于回来了。

但依然嘴不饶人、招惹麻烦。

他没有看到：

戳牌冲破“四旧”的禁锢招摇过市，

麻将让母亲的晚年愁眉舒展。

他没有料到：

学大寨干“五大歇”的煎熬已经过去，农村户口不再寸步难行、遭人白眼。

这一天，父亲走了，

他把希望留在了人间。

他知道，

有“李五娘”在，

这个家就不会散！

他在望乡台上翘望啊，

他的儿、他的女，

能不能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啊，这一天，

孝子贤孙们低下头，

看见了他，

九泉下含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