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小孩

二黑哥

我妈老了。

每天，我都会接到她的电话，有时一个，有时几十个。电话接通后，第一句话一定是："莉莉，你回来没有？"我飞快作答，"回来了"。她立即欢呼，像小孩一样，"回来了呀？太好了，还去不去呀？"我继续回答，"不去了，我就在遂宁上班。"电话里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如释负重，"不去了，太好了，我就放心了。"

妈妈患有老年痴呆症，中期，只有几岁孩子的智商，记忆力也严重减退。但她清晰地记得我和姐姐的电话。父亲去世后，妈妈一个人住在河西，我们请了亲戚在照顾，她一旦离开熟悉的区域就会迷路，于是平时的问候电话和周末的陪伴成为我尽孝心的主要方式。

在我妈的记忆中，我经常在出差，这让她特别担心。十多年前，妹妹因意外去世，受此打击，妈妈变得异常敏感，时刻担心着我的安全。我和我妈，每天在电话中重复着这段话，重复着担心，然后重复着开心。

妈妈担心的事项很多，比如我舅舅的社保，我侄子的婚姻，我表妹的儿子无所事事，对她而言，都是天大的事。这些重要的事情，她会林林总总给我致电告知，由于思维和逻辑混乱，她一定会把人物和事件张冠李戴，在现实中闹出笑话。电话一放下，她又不记得了，于是像播放唱片一样，从头再来。有时，我会不耐烦的批评她，"老妈，你已经给我报告了几十遍了"，"几十遍了呀，可我记不得呀，对不起呀。"她的语调里满是歉意。

不过，我还是欣慰，妈妈还会打电话。我操心的妈！

和妈妈的交流还有一个固定的话题，那就是她的宝贝外孙女真真和外孙吴优。

她总是问我，"真真在读大学了没有？"我立即回答，"已经在读研究生了，而且在国外。"她非常惊喜，"真真这么能干呀？"然后迅速转为极大的担忧，"一个女孩子在国外，安全不嘛？"我连忙保证，"安全，她还有几个同伴，可以互相照应"，"那就好，给她多寄点钱，出门不容易"。

然后话锋一转，她又骄傲的说："我给你说，吴优在当保安，年薪十万。"我告诉她："不是保安，是律师，保安哪有这么高的工资啊。"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律师啊，我外孙好能干！"

这个话题，像上课前师生彼此问好一样，天天演练。

和大多数的妈没有两样，我妈也始终当我是孩子。

一次，家里聚会，她讨好的问我，"莉莉，你吃不吃藕藕？"全家人都笑了，这分明是对几岁孩子的语气呀。有时她的头脑紊乱，又会突然问我，"莉莉，你有没有70岁？"身边的朋友笑起来，她不好意思了，"我记不得了"。我耐心地告诉她，"妈，我今年48岁，属狗的。"她恍然大悟，更不好意思了，"我今年才75岁，你是应该没有70岁。"我糊涂的妈。

周末上午，我会把妈妈接到河东我的家。然后，又是雷同的对话。妈妈说，"你不来接我嘛，好麻烦你。"我说，"不麻烦，我是你女，该陪你。"她很兴奋，在车里唱着老歌到家，直到吃完午饭，她都很开心。

午饭后，她开始坐立不安，小心翼翼提出："我要回家。"我讨价还价："这时候还早，吃了晚饭后送你回去。"她有点强硬了："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女婿帮腔，"女儿的家也是你的家。"妈妈有点不耐烦了，倔强地回答："你不送我，我自己走回去。"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换鞋子。我使出惯常的方法，"再等一会哈，中央四台又有国际新闻来了"。一听有国际新闻，她犹豫着停下来，"那要得，我看完再走。"她顺从地坐回到沙发上，开始关心天下大事。妈妈有一个好习惯，喜欢看新闻。使尽各种办法，晚饭后送她回家，她高兴得像一个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老年痴呆症患者怕天黑，天黑一定要回家。我可怜的妈！

我妈最讨厌的是洗头洗澡。要知道，年轻时的她多爱干净呀。我和我姐经常会连哄带威胁，"要乖哦，不洗一会儿不准吃饭。"拗不过我的坚持，她非常不情愿的予以配合，边洗边埋怨，今后不再过来了。女儿说，外婆越来越像小孩，也越来越可爱。我知道，我和我妈已经进入角色互换的时光了，从前她怎么照顾我，现在该我怎么照顾她了。

也经常有不可爱的时候。我妈喜欢在家里藏钱，找不到了就"污蔑"我姐姐贪污了。2016年的春节，我妈有四天是在派出所度过的，她的压岁钱不知藏哪了，天天到派出所投诉我姐偷她的钱，她也因此成了派出所的"熟人"。可怜我姐姐被迫"屈打成招"，给我妈写了很诚恳的书面检讨，才取得了她的原谅。

后来，我姐姐和姐夫学会了变戏法（他们可真不容易），每当妈妈的钱藏丢了，总会及时的拿自己的钱补上，然后惊喜的引导我妈去指定的角落"失而复得"。我淘气的妈！

不过，妈妈关键时刻是清醒的。小长假，我带着妈妈和朋友们到张家界度假。因为开心，多喝了几杯，醉了。但我还是清晰的记得，我妈把我护在怀里，不准任何人接近我，不准任何人敬我酒，这个时候，我妈可一点都不糊涂。

我妈还非常倔强，十多年来，她坚持留一对长辫子，走在街上辨识度非常高。家里人觉得土气，都劝她剪了吧，烫成时髦的卷发，又好打理。她不为所动，不怕麻烦，情愿天天拆了重新辫。她说，"万一我走丢了，我的标志明显，你们才能找到我。"听到这话，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从此我和姐姐不再强迫她剪发。我狡黠的妈！

我妈特别挑剔，一不如意还骂人。好在院里的邻居们心地善良，尤其是和她同龄的阿姨们都包容她，迁就她，甚至小区的门卫都因为我妈换了好几个。我和我姐惭愧极了，可没有办法，因为她无法离开熟悉的环境。最近，新来的门卫被她欺负，再次打算不干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请来辖区派出所演了一出"双簧戏"，年轻的警察把我和我妈带到派出所，又是做笔录，又是讲法律，最后使出"杀手锏"--如果她再打骂门卫，她女儿将受到极严重的影响，工作没了，职务也没有了。

士可杀不可辱的妈妈，终于在警察面前承诺，不再打骂门卫。至此，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收到门卫的投诉。以我妈的记性，她一定是心里默念了成百上千遍后果才记住了警察的话。凡是对女儿不利的事情，她坚决不做。我慈祥的妈！

每逢外出度假，我尽量把妈妈带到身边，让她看世界。我和姐姐都明白，她拥有记忆的时光将越来越少，她仅存的记忆也将一点点失去。她最开心的是到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瞻仰毛主席遗容时，她激动得哭了，到北京看望毛主席是她最大的梦想，她因此非常感激我。她说，见到毛主席后，我哪儿也不去了。

前不久，朋友也是患老年痴呆症的妈妈走丢了，全城寻妈，我们也跟着揪心，感同身受。又听说某位患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走丢了，最终在桥洞下面找到时，已经走了多日了，我们越来越后怕。

最近一年，我接到陌生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多了，是我妈有时独自外出后找不到回家的路，央求路人打给我的求救电话。我知道，我妈的病情在逐步加重。为此，但凡陌生来电，哪怕是会议中，我会不加思考迅速接听，生怕电话那头，是我眼巴巴等着认领的妈。我无助的妈！

我妈，真的老了！期望我妈老年痴呆症的病情进程越慢越好，能继续天天给我说话，哪怕颠三倒四也好；期待老年痴呆症的患者也像慢粒白血病患者一样有一个"药神"，让我妈药到病除，能和别人的妈妈一样，余生过有质量的生活；期盼天下的妈妈都无病无灾无离伤，幸福一生，一生幸福！也祈福我妈如果有一天，万一，万一和我们走丢了，能够遇到好心人，把她带回家。

（该文已于2018年9月发表在《中国自然资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