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源人

马闻一

马闻一《客家村落》

小时候常听父辈讲赖源。

虽然同是连城县，我们四堡人多地少，自然资源匮乏，百姓生活艰难，而同在连城的赖源却人少地多，自然资源非常丰富。当年的赖源满山都是马尾松，我的父亲、伯父和叔叔都曾经在这里采过松香。采松香是父亲几兄弟当年唯一的出路。

伯父说，他去赖源的时候是一路走去的，一百多里山路，最快也得两天才能到，半路上还得在农户家借宿。赖源的小孩到外面读书，才走到半路就天黑了，必须在同学家借宿，第二天才能到学校。或许是赖源人世世代代都在经历借宿的生活，所以对我们这些外来人感同身受，特别照顾。

伯父说，他刚刚到赖源的时候，举目无亲，一户姓徐的人家招呼他吃饭。伯父心想，出门在外也顾不得这么多脸面了，先吃饭再说。当时粮食也紧张，伯父吃了一碗就不敢再吃了，男主人就夺过饭碗给他盛饭，还不停地说，饭要吃饱，饭要吃饱。吃了饭就招呼他在家里住下。徐家只有三间房子，一间自己两夫妻住，一间两个女儿住，还有一间是两个儿子住，他让两个儿子挤一个床，让出一张床给伯父。伯父说，这怎么行呀，你两个儿子都长大了，挤一个床怎么好睡，我在这儿也不是住一天两天的，一住就是一年，这样太打扰你们的生活了。徐家人说，你既然走到我们的地方，我们就能招待你，只要你不嫌弃就好，别的话不要再说了，你只管住下来。就这样，伯父在这户人家一住就是四年。后来父亲也去了赖源，就在徐家附近搭了草棚住，伯父才从徐家搬出来。但是徐家人还是一样照顾他们，还经常帮忙做饭，甚至女主人还帮忙洗衣服。试想想，跟你非亲非故的人到你家借宿你肯吗？非亲非故的，让你住我家来，占我一间房子，还让我老婆给你洗衣服做饭，怎么可能，谁能做到！但是，我们的赖源人民就做到了，不只是这户徐姓人家，家家户户都这样。

后来几个叔叔也去了赖源。当时塑料薄膜还没有被广泛运用，盛松香都用竹筒，叔叔白天去开松口（松树上开个采油口子），晚上回来锯竹筒。每到晚上，村民都聚过来聊天，手里还忙活——帮叔叔锯竹筒。就这样，赖源人把我们的事情当作自家的事情。

再后来，我们村里有不少人到赖源采松香。有个人被毒蛇咬了，虽然敷了草药保住了命，但是干不了活儿了，也回不了家了，生活也不能完全自理了。其他人都得上山采松香，顾不上他，房东就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没有粮食、也没有钱，这户人家就让他跟自家一起吃饭，一直照顾到他伤好。那个时候，粮食还是比较紧张的，很多人家都要借粮来维持生活。父亲几兄弟就把自己的口粮空下一些，交给那房东，不然房东家就得借粮度日了。

当时赖源人口还很少，无法形成集市，所以平时没有人卖肉。等到猪养大了，就召集所有采松香的外地人一起来杀猪。因为很多人家里都没有屠宰工具，于是十几个人把猪围捕了，用木棒将生猪打趴下，然后用菜刀把猪喉管外的皮割开，因为菜刀不够尖，无法刺入放血，就用一根削尖的竹片，从割破的猪皮口子刺进去，一直往心脏方向刺，这样才能把生猪宰杀。杀了猪就把肉都分给大家吃。外来采松香的人因为不养猪，无法回赠，于是就等卖了松香把猪肉钱给人家。赖源人养猪基本上是放养，猪满山窜，像野猪一样，等到要杀猪的时候，就像打猎一样，聚一班人马围捕，得费不少力。不只是养猪，养牛也满山窜，养鸡养鸭都是满山放。这些采松香的外地人，就经常被请去围捕家畜，东家必会以肉食犒劳大家。

有一天，赖源来了一个猎人，大家叫他老王。一户吴姓人家对他很热情，请他到家里住下。老王向当地人买了很多地瓜，烤熟之后每天往山里送去，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还天天砍毛竹编竹笼。有一天，他带了一帮年轻人到山里，说是抓猴子。猴子全装到竹笼里，有几十只。野猴的性格都比较躁烈，就拼命撕咬竹笼，那竹笼并不结实，眼看就要被咬坏了，老王就逮了只鸡，把鸡割了喉管，把鸡血洒在竹笼上，所有猴子都瑟瑟发抖，还滴尿，再不敢撕咬竹笼。大家都夸老王好手段。然后老王支起一口大锅，说要熬猴胶，所有人都过来围观，等到猴子在木澡盆脱了毛，越看越像小孩子，大伙一哄而散，都说老王太残忍。那户吴姓人家就对老王说，我家姑娘今天要回来，没地方住，您看到别处去借宿吧。老王还想说点儿什么，一户邻居就冲老王说，人家姑娘要回来了，你占着人家闺房，你想干什么，还不赶紧走！老王知道自己被嫌弃了，就把猴子全放了，当天就离开了赖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