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而令人忧郁的福分

毛歌

　　沈从文一直到老，都无法放下他所有过去的故事，那些故事沿着沅水两岸的青苔，石板，山歌，薄雾，晨曦里的鸟巢，渡船，磨坊蜿蜒而去，他被那些故事终生缠绕，我们甚至在他极其平静的叙述里看见一份大时代里无法排除的焦虑，那一种深刻的道德评价，和遥远的中国历史以及他所深处的时代形成凌厉至极的对抗。没有这样的对抗，就没有沈从文的焦虑。这是他的执著，湖南人性格里那种要强的蛮子精神，哪怕从那个叫做翠翠的小姑娘身上也可以看见。有一次，我和女儿讨论这个翠翠，那时候她才十岁，她觉得那个时代的人好生奇怪，每天不是翻山，就是走路，不是走路，就是翻山，他们全部的生活总在山路上。正是这样的翻山越岭过河，就决定了他们必然命运中某些偶然的因素，一粒石头会伤及脚趾，而一个水里的猛子，也许就是两世人生，谁知道那一条船什么时候回来啊？于是，沈从文常常在结尾处给人生一个真实的疑问：你要一个淳朴的乡下人怎样思考生命的未来?

　　所以，当我从远北地区一个无名的粉红色贝壳海滩回来的时候，口袋里好几把细碎的贝壳就再也离不开我的世界了。它们仿佛和我约好了一样，在海边狭长的沙滩上，除开一望无际的大海，风的声音，浪的起伏，就只有岩石边一棵根本不知道岁月的树了。我是怎么都猜不出来这样奇妙的安排，况且这个海滩一年里也只有十来个人根据经验探索而来，回去的人也都保守秘密，缄默着要为这罕见的海滩封好口子。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夏天，到今天我都叫不出来名字的海鸟，就站在我的面前，它们对于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多少警惕，这让我十分好奇，后来我距离它们只有不到半米的时候，它们也只是抬起很漂亮的长颈子，朝海的那一侧偏过去，随即又偏过来。所有的贝壳都是粉色的，而鸟的羽毛湿漉漉地张开，灰色的绒毛在羽翼下被风吹动，像原野里的蒲公英一样，脊背上是褐色的阳光，只要它们翅膀扑闪一下，水滴就会跳跃起来，这种跳跃并不代表它们会飞走。它们只是完成这个动作，和我们伸懒腰非常接近，然后就立在沙滩上，眯着眼睛。

这个海滩的贝壳之所以是粉红色的，直到我后来顺着一个岩石窝地往上爬的时候才明白。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窝地里，是粉红色的岩石，风雨侵蚀，也就带着各样的矿物质而让附近的贝壳改变了自己的颜色。这得依赖多少时间才足以完成这样一片惊心动魄的海滩啊！

　　这样的粉红色贝壳，临近潮水的揉搓，也就温润得令人伤心，因为太美，来得如此突然，任何一小片贝壳，都让我想起女孩子刚刚涂抹油的指甲，和那种上了极好的彩釉一模一样。极碎的贝壳，属于小女生的，而比较大的，则属于有了年纪经历了世事的女人的。我一直到今天都很难分清自己到底喜欢哪一种，感情上我偏爱女人的，因为有些经历，一片贝壳在手心里，就会看见一双眼睛，一双手，她似乎要抽离出去，又把这抽离的时间弄得极慢，怕时间如风一样迅疾而过，所以，我会拿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合住，一旦风来，便双手合十般地握住贝壳握住那些经历了故事的女人的手，我得让那一些好看的温润，晶莹透明，在属于她的分寸里，不说话，不勉强，不做作，只是真诚地触及，如果需要拥抱，我便会双手放在一起，在自己的手心之间便是她的手心……

　　这便是一个人受了一点自然的笼络，而失去了自己的原因。正如我们喜欢一本书，一本极好的讨你喜欢的书，如果不是你的爱人，又是谁啊？我们常常把一朵野花放进书页里，这和把油菜花插在喜欢的女人头发上有区别吗？那女人该是低着头的温柔，羞涩，激动，和需要，而你呢，此刻绝不可以做出一些愚蠢的动作，你只要站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间里，安静地看着就行，然后往前走，油菜的高度和漫天的金黄色可以吞噬你们的存在，等到一大片随风起伏的菜花泛滥着阳光的色彩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是早已坐在田埂上数着身上的花瓣了，连手心上都是蜜蜂刚刚造访过的花瓣。这情景我从小就见过，比如我的父母，比如后来当着我的面谈恋爱的小叔叔，他就那么勇敢地背着后来我叫婶婶的女人疯狂地奔跑在油菜地里。

　　受了自然的侵蚀，岩石的矿物质成为了另外一种生命经年累月的变化，有一天我们走到丛林，聆听蜜雀的歌唱，有一天我们站在贝壳杉树林的一侧，突然间低飞的玫瑰鹦鹉一对一对地飞跃过去，你会想起沈从文回家的那条小船吗？呜呜的流水半夜里把月色弄得伤心至极，你根本就不知道白天那个因为推船而漂走的男人，此刻的灵魂会滞留在哪一个漩涡里。生命来得如此匆忙，又来得如此诗意，如果十几个孩子在桃林游戏，你会静谧地观察他们还是像王尔德的童话一样，赋予生命一种奇妙的转变?

海边的贝壳，是粉红色的，它们和其他地方的贝壳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异，谁会来区分它们的存在，或者找到它们的共同点? 那些海鸟，我相信它们会潜入水里，也会再回到岸上，看见一切亘古不变，一两个人的陌生造访，是不会惊扰到存在的。于是，在自然辽阔的情怀里，尽管涂抹自己的指甲，拿起来，时间在该温润的时候，温润得令人惊心动魄，在该唏嘘的时候，会让你放纵自己的感情，然后，把一双手放在这样的粉红色贝壳海滩，竟至于看见自己消失在自然的美好里，该是多么优雅而令人忧郁的福分啊……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