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938年9月2日,母亲出生于大石乡李川村周咀组一个大户人家,这里说大户,一方面当时外祖父亲堂弟兄7人没有分家,全家好几十口人在一起吃饭,另一方面解放初期母亲家被划分为地主成份。可见当时的母亲家在当地也算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外祖父是个读书人,又是个生意人,后来母亲回忆起,她小的时候每当外祖你从外面做生意回来,把许多包成柱装的银元放到炕上,她常常在银元堆中玩耍。当时的母亲家也雇有许多临工,在母亲的记忆中,她幼年日常生活也主要是以粗粮为主,只有给干活的雇工们吃细粮,好让他们吃好后有力气干活,另一方面,估计也是为了顾全大户人家的体面,临工们吃过细干面去休息,自己人才在下过面的面汤中撒上杂粮面散成馓饭吃,所以我从母亲口中所听到的地主并不是剥削人的,只是日子比其他人稍微好一点,能吃饱而已;母亲也念过一半年私塾,但识字不多,因为在“女子无才遍是德”的大环境下,她能接受一点点文化知识已属难能可贵了。所有的财富对母亲来讲,仅仅是一点点童年年的记忆而已,等到她出嫁的时候,已经解放了,大家庭也解体了,家里只剩下外祖父,外婆,一个小她四岁的弟弟和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妹妹。但这个大家庭给母亲也留下子大量的精神财富;一方面,大家庭的生活环境为母亲后来带领另外一个人口较多的家庭积累了经验,另一方面,书香门第出生的母亲又为我们后来弟兄及子侄们在艰难的环境中始终把入学读书当成首位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外祖父苦心经营的家业做为剥削的财产分给了村里其他人,高大雄伟的建筑群一夜之间被拆卸,留下的些房屋也被分到其他人手中,大片大片外祖父堂弟兄用做生意赚来的钱收购的土地也一块一块分给了村里其他人,四口之家一下失去了生活的来源,此时的母亲一夜之家成长成大人了,外婆和外公成了批斗对象,我现在很难想像母亲做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是怎样坚强地支撑起这个在风风雨中漂摇的家的,尽管那样艰难,舅舅的求学之路没有断,姨姨还要母亲照料,姨舅至今像长辈一样尊敬着自己的姐姐……</h3> <h3>母亲17岁嫁给我父亲,当时的父亲家有太祖母(太爷28-29岁殁于外地,太祖母去世时89岁),爷爷,奶奶(奶奶大约四十几岁去世),大伯父、大伯母,我父亲和一个尚未成年的姑姑。按村里老人们讲,我们家在以前也是大户,因为太爷弟兄六个,其中有两个在外地做生意,家业也算殷实,我太爷是五房,他英年早逝导致家道衰落,太祖母独自拉扯大年幼的爷爷,父亲弟兄两人中,大伯父不识字,父亲高小程度;当时的生活环境应该是相当艰苦的,大哥两三岁时,父亲和大伯父分了家,父母亲和大哥三人在家门口一个打麦场里新箍的一也土窑洞中生活,这个窑洞一半是灶和石磨,一半是炕,两三岁的大哥端着碗坐在门上吃饭,狼蹲在眼前的场里看着。姨姨后来回忆起说那时的母亲一年四季只有一身衣服,晚上洗过必须赶天亮暖干,不然就没衣服出门。当时所有的精力就是为了吃饱肚子,白天如果能弄来一点粮食,晚上得在石磨上推成面,赶天亮再烙成馍,当然,主要还是以野菜充饥,在大家都以野菜为主食的环境下挖野菜就得耗去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娘家人被定成了地主成份,无休无止的批斗和体罚母亲的亲人成了那时母亲心里严酷的伤,外公被抽到外地做苦力,有人碰上他饿倒在马路边,后来母亲听到这个信息,只身出门去找,人生地不熟,一路走一路打听那个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地名,从早晨出发一直走到天黑,没打听出一点下落,后来突然想起家里噢噢待哺的幼子和年老在床的老人而哭着回了家,没找到外公的遗骨成了母亲一生的伤,而娘家孤儿寡母的生存状况又成了压在母亲心头的石头。据母亲生前回忆,那时稍微过一段时间她就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面烙点馍,去娘家看望孤儿寡母----她在世上最亲的亲人,每当她取面准备烙馍时,六太祖母知道她又要回娘家了,但从来没有怪怨过她,只是让她赶紧去看看;走进村子,她的心就在嗓门口提着:又有好长时间没见,娘们还活着吗?她细心地低头寻找地上外婆小脚走过的印迹,以此判断她的娘是否依然活着。村里有好多人劝外婆跟上她们去陕西找吃的,外婆总是说,不去,她还有点窝棚,等去了那,回来就啥也没有了……这是一个几乎人人都偷生产队地里粮食的时代,可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弟兄小时候没有一人人敢把别人的东西拿进门,受过传统儒家思想影响的母亲以她顽强得近乎残忍的方法约束着我们弟兄几个的孩提时代,当时或许我们没法去理解母亲,现在想起来,很大一个方面,那时人们对这个地主家庭的折磨应该在母亲心里打上了多么深该的烙印。父亲的胆小怕事导致当时的一家人随时面临着别人的欺凌,无论别人怎样把莫须有罪名强加给我们,母亲总会以宁滥勿缺的方式教育自己的孩子。土窑洞住的时间长了难免漏雨,无法为一家人遮风当雨,二哥是1962年出生的,一家人住一孔窑洞的生活结束于后来把二哥过继给了没有儿子的六太爷和六太祖母为曾孙,因为六太爷老俩人有一处庄院,我们一家顺理成章地搬入了六太爷家。六太爷是老读书人,至今我家仍收藏有一两册线装手抄书,就是六太爷留下的,去世时大约七十多岁,六太祖母1988年去世,时年90岁,当时我上初二。居住环境改善了,但家里又多了两位要人照顾的老人,加上我们弟兄六个相继初生,家里人员的不断增加使父母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这样大哥在上了三年小学后为了给村里放羊挣工分而被迫辍学,后来大哥讲当时他是特别喜欢读书的,但放羊尽管挣不了全工分却能出全勤,这样对全家来讲也算是一份重要力量。父亲为人忠厚老实,不善言谈却是埋头苦干型,为了多挣一份工,他常常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力量,别人一担担20捆麦,他挣命也担40捆,这样做的后果是他40多岁就患上了重病,身体状况日益恶化,我们一大堆孩子在上学,家里又拿不出钱来治病,病中的父亲没有一天间断过下地劳动,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取点药吃,稍微好转就停止用药,继续从事超负荷的劳动。此时的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想办法给父亲烙一张白面饼子,算是给生病的父亲改善生活了;长期艰苦的劳动给父亲养成了早上喝茶的习惯,我记忆中家里见到的一点点白馍是父亲早上喝茶时吃的。当然这是在六太爷去世之后的事。这时候的我们家大约十一二口人,上有七八十岁的六太祖母,下有大哥跟前一两个襁褓中的侄儿出生,父亲体弱多病,母亲成了家里顶梁柱,六太祖母尚能帮助看看孩子;奶奶去世早,爷爷一直在大伯父家生活,在我的记忆中,六太祖母充当着母亲的公婆,尤其在太祖母八十多岁的时候,每顿第一碗饭母亲一定是先盛给六太祖母的,她对六太祖母的孝顺是至今村里老人们称道的典范。我们弟兄和我好几个侄儿都是坐在六太祖母的膝盖上长大的,忙碌的母亲是没有功夫去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的。一家人要穿衣,要吃饭。那时的一件衣服大的穿过小的穿,不知要穿多少年,这样,缝缝补补成了晚上母亲的主要工作。除此之外,六太祖母协助把破地再不能穿的衣服一点一点整理成布块,做为母亲做布鞋的主要材料。捻麻绳,粘布贴子,纳鞋底,做鞋面……这所有的工作都是母亲在煤油灯下完成的,干到十一二点休息一阵,凌晨起来给全家做早饭,童年时代夜夜看到母亲就是这样度过的。小时候总有村里的女人拿着一张纸来让母亲剪个鞋样子她们看着做,是母亲天生这么手巧吗?是她做过的鞋最多啊,不用构图,随手一剪都成为别人临摹的样本。夏天赤脚穿鞋,冬天一人还得备上一两双毛袜,羊毛是自家羊身上剪的,刚剪下来的羊毛得一点一点撕开,除去里面的杂物,然后捻成线,一针一针编织成袜子,编毛袜是入冬季母亲晚上主要的手工活,为了节约,晚上干手工能不点灯尽量不点灯。童年的夜晚要么从吱吱的捻麻绳的美妙乐曲中醒来,要么伴着母亲编织毛袜的片刻宁静中入睡,而现在想来,昼夜操劳的母亲或许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村里包产到户是82年,家里分到了许多地,分到了羊群和毛驴。有了毛驴,母亲的夜晚工作中又多了一项给驴添夜草,数九寒天忙完手工刚躺下眯一阵,就得起来跑一趟驴圈,因为这头驴,是当时我家最值钱的一份家产,同时几十亩地要靠它耕作播种。家里的粮食多了起来,但麦子是家里的经济作物,村里伙伴们看到我家卖麦子很羡慕,以为我家的麦子吃不完,可谁又知道,我们何尝不想留下一点自己吃呢?我记忆中父亲病重送入医院是这一年,老三考上中专也是这一年。老四老五在上初中,我刚上小学,大哥的几个儿子相继出生了。我记得早上一觉醒来不见了父母亲(后来知道他们去了医院)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那种恐惧终生难忘。母亲和大哥先把父亲送到乡卫生院后才去找亲戚借钱,父亲病倒后母亲和大哥是家里的支柱,在那样的情况下有多少人愿意把钱借给这样一个只有支出而没有收入的家庭呢?而家里那样的情况又有几个可借钱的亲戚呢!后来又去了县城更大的医院,在去县城之前的一个傍晚,母亲赶到家里来准备点东西,顺便领上我让父亲看看,当时我因为贪玩丢失了前几天刚穿上脚的新布鞋正害怕母亲回来骂,但这次母亲忙得连责备几句的时间也没有,匆匆忙忙地收拾完东西,又在村里一个同龄人处给我借了双旧布鞋,就拉上我去赶班车,到卫生院已经到了晚上,母亲给我和父亲烧了点鸡蛋汤,她自己吃从家里拿来的干馍,几天没见自己小儿子的父亲舍不得喝自己碗里的汤,分几次全部倒入我的碗中,无知的我第一次喝那么可口的汤,直喝地小肚子滚圆滚圆,还想着这么好喝的汤父母亲怎么都不喜欢喝呢?第二天大哥陪父亲去县城,母亲领我回了家,但没几天,他们都回来了。借来的一点点钱对父亲的病来说是杯水车薪,在当时所有人的心目中,父亲的病是看不好的,可哪里有足够的资金对父亲的身体做过哪怕一次彻底的检查?没有钱的亲人们把治好父亲的病寄希望于求神问卜,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奇迹也出现过,因为县城没有看好的病在一个乡村医生的治疗下竟也出现了转机,父亲又能下地干活了!眼下面临的严峻的问题是不断长大的一个又一个孩子该成家了。在当时的农村上了二十岁还没有订下亲的孩子就算大龄青年了,我记得那时只要听说哪里有未婚大姑娘大哥都会步行几十里去打听,和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们去攀关系……三哥参加工作应该是1985年。三哥是全村恢复高考后第二个通过考试端上公家饭碗的人,在这之前,我们都读书,但不知道读到后来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知道了,学好了可以不用下地劳动就可以轻轻松松吃上公家的饭。如果当时一家人算在黑暗中摸索的话,三哥上班无疑给这个家庭点起了一盏明灯。工作后的三哥成了我们的希望,因为他不论从经济上还是物质上,三哥回家总是会给我们带来喜悦,现在想起来,那时他也挣不了几个钱的,可为了我们几个在学读书的弟弟,他何尝又不是一分钱分成几瓣来花的。肚子基本上能吃饱了,大哥和二哥相继出外打工,此时母亲晚上主要编草辫,遇上年景不好的一年,编草辫的麦杆都得去亲戚家折,黑暗中,麦杆中的余水不时地会撒到人脸上,凉凉地。在当时母亲的心中,多编一盘草辫,上学的孩子就多一本作业本。母亲让麦杆磨去一半的指甲至今留在我记忆中。西面一孔土窑洞是我们的书房,窑洞的窗台是我们其中一个人的书桌。面对这样的环境,略略长大的我们几个除了上学之外,大量的精力还得用在干农活上,尤其周末,一大堆农活总是占去我们的时间。这时候,大量的人家经济条件应该都好了,可母亲头上的一块头巾仍然是补丁压着补丁,记得有次大姑婆(六太祖母的大女儿)来走亲戚,临走硬把身上仅有的一卷毛币(大约一块多钱)塞给母亲,说你买块头巾吧,其实当时母亲一个星期也可以编出三五块钱的草辫,可周末正是我们回家拿干粮的时候,顺便要带上些钱的,母亲怎么会在自己身上花掉这一块多钱呢?!记得我刚上高中时,一周压面灌煤油买点菜大约需要2.5元,两周回一趟家,母亲卖草辫的钱是我这两三元钱的主要来源,整个高中阶段都是这样,因为当时老四老五同时上着大学,可以说母亲的一双手编织着我的整个高中生活,遇上其他事情,母亲或许彻夜不眠去创造这几元钱!除此之外,我上初中时老四老五同时上着高中,我们三个几乎拿光了家里所有的清油和白面,每个周末,母亲会发上一大堆白面,为了让让学校里的我们吃着新鲜,母亲把烙馍的时间选在星期天凌晨,这样,赶天亮我们走的时候馍还是留有余温。临近高考几天,父亲母亲房里的灯彻夜亮着,好象第二天要参加考试的是他们俩,四哥五哥相继高考失利,对当时的父母亲来讲是沉重的打击,可母亲从来不敢把内心的失望表露出来,此时的母亲怕增添孩子的心理负担从来不轻易责备任何一个,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着一天天繁重的劳动,好多人都说何不让其中一个孩子辍学去打工,这样大家都轻松一点,可这种思想别人怎么说我们自己从来都不提,那一段时间,家里处处弥漫着沉闷的气息,白天大家都默默地干活,半夜睡梦中,偶而听到父亲一声令人心碎的叹息,病痛加上孩子上学没有出路的压抑就这样折磨着父亲母亲。此时候我已经有了好几个侄儿,大侄儿的出生直接断了我的奶,也夺去了我童年时候母亲的怀抱,自从有了他,母亲再回娘家时就再也不怎么领上我了……90年一年父母亲添了两个孙子,家里的二哥添了个姑娘,天水工作的三哥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天水孙子的出生意味着母亲的儿子一代开始逐渐地在城里扎下了根。而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父母对孙儿们的疼爱有了新的寄托,也对父母亲看儿孙增加了新的难度。母亲是从来怕坐车的,只要是个交通工具母亲都晕,哪怕是坐几步人力车母亲也会晕地呕吐,可他们俩个只要有功夫,有车费,就会坐车去二百多里外的天水看孙子。记得有次他们回家,在县城没赶上走乡下的班车,又舍不得花钱住店,就硬背着包袱往回走,从县城到家里要八十几里路,他们硬走了三四十里,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野外一个看庄稼的窝棚里住了半晚上,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到家了……后来我上高中骑自行车路过那段路,总要忍不住看看路边的窝棚,想着究竟是哪一个我的父亲母亲曾经住过一次的呢?</h3> <h3>我是1991年上的高中,同年老四老五考上了大学。这天大的喜讯几乎像个神话一样在附近的四邻八乡传颂。可对我家来说,短暂的喜悦过后是如何在短期内筹集到三个孩子上学的费用,当时又面临天旱,一家人口粮都不宽裕,当然也就没有可以变买的粮食。记得第二天就要开学了,家里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妈说吃过晚饭她再去找人借点,我说还是我自己去吧,穷人家孩子早当家,毕竟我需要的数目不太大,也想替母亲分担点……一个个孩子都长大了,离开了家,上大学的两个去了省城,弟兄中最小的我也开始住到县城,两周回家取一趟干粮,抚养了半辈子孩子的父母亲从这时候开始体会孤独,并且是漫长孤独岁月的开始。后来母亲对我讲,每当星期天尤其是下雨天,父亲就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家门,一盯就是大半天,他是希望有一个孩子能从在门里走进来,走到他的面前,不善言谈的父亲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排遣着内心的思念,而晚年的母亲和尝又不是每一天在这样的思念中度过的呢?地还是十几个人的地,只有父母带领大嫂二嫂艰难地耕作着,其他成年人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后来才知道,此时的父亲其实在用他最后的心血为我们的上学艰难地挣扎着。而母亲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健康的,是坚强的,坚强到从来不敢有病,头疼脑热的母亲宁愿自己默默地扛着也不愿告诉任何人,因为她不敢在自己身上花那怕取一顿感冒药的钱。我记得那时母亲常常牙疼,疼地受不住了就取点花椒树下的土和成泥敷到脸上,除此之外,六十岁之前的母亲从来没打过针。父亲再次病倒了,刚参加完高考的我象往常一样到五里外的一个乡村医生家去抓药,医生听了我说的症状,半天没说话,从他的表情中我似乎读出了点什么,还是送县医院吧,我再不敢开药了。回到家里,父亲正爬在窑炕上和一个收购菜籽的商贩谈论家里的一百多斤菜籽,好象为了五分钱父亲不同意,我说还是卖了吧,父亲一看我没抓到药似乎也明白了,再没说多余的话,这样我拿着卖了菜籽的一点钱,带上父亲去了县医院……后来转院去了天水。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父亲从天水回来了。为了节约钱,当时医生给父亲想的办法是把一幅中药粉成细末子,一次用水冲着喝一两勺,这样,一幅药就能多喝几天。那一年的夏天,是我记忆中又一个过得艰难的夏天,家里最值钱的耐以耕作的一对毛驴生了病,廉价卖给了外地人,全家人不是这个感冒就是那个感冒,连年的天旱已经让这个家没有了一点生的气息。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能够在应届的一年考上大专线的学生。记得高考完回到家我给母亲说没考好,但勉强录取应该没问题,母亲就狠狠地反批评我不谦虚,但分明我从她脸上读到了欣慰。其实当时我完全有信心复读一年考个理想一点的大学,可面对这样的环境,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该尽早地就业了,因为这个家太需要钱了!这时候的母亲应该是一生中希望最大的时候,尽管父亲仍在病中---父亲的长年患病母亲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个现实---而她最值得庆幸的是三个儿子终于都要成为吃公家饭的人,多年的艰辛抚育马上要看到丰收的希望了。这个希望来的太迟太迟,迟到父亲硬没撑到看到结果的那一天。如果父亲能多活一年,他就会知道他的三个小儿子都在哪里上班;如果父亲再能多活三年,他就会看到他所有的儿子都娶上了媳妇……可是他就是没等到这一天!那一年,父母亲都仅仅五十八岁。其实当时父亲的愿望并不高—那时的孩子只要送进大学的校门上班是迟早的事---父亲只想看到家里能够再新添一头毛驴,记得有天母亲打发二哥到集市上去买驴,父亲老早就让母亲把他的眼镜放到枕边----他要戴上眼镜爬在窗子里看毛驴。长期的地里耕作使父亲对毛驴的感情不亚于自己的一个孩子。可父亲也没等到这一天!父亲走了,母亲再没有伺候上的了;孩子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一个个也都走了。此时的母亲来不及悲伤,孩子们走后家里一大摊事又驮到母亲的肩上。地里的农活一样接着一样,身边大孙小孙一大堆都要她缝补洗理。我和老五是99年结的婚,第二年老四结的婚,同年,老五家有了小孩。紧接着2001年我大姑娘出生,2002年老四的儿子出生了。我们三个都是双职工,为了照顾孙子,母亲离开了她生活了五十年的土地,开始了她长达十余年的育孙生活。三个儿子是自己的,三个儿媳妇对母亲来说是刚认识不久的。面对全新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六十余岁的母亲得重新去适应,去面对。那时候,母亲仍然是健康的。跑天水,回甘谷,去兰州。在我们的心中,母亲只是晕车,休息几天就好了,在大家心目中,孙子就是奶奶带的。大家都很忙,只有母亲是可以抽出来带孩子的。记得在甘谷那一段,妻在乡政府上班,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我也在十里外的乡财政所上班,早出晚归,孩子吃奶洗尿布等一大堆事都交给母亲去料理。白天只母亲和孩子在家,晚上回来我带一个晚上,那时母亲总说你们上班累,晚上孩子也她带吧。我也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晚上尽量还是我自己带,可孩子只要一哭,她马上就会赶过来看,孩子尽管和我睡着可妈晚上又怎么能睡个安稳觉呢?记得那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有天我下班回家,进门看到母亲一脸恐慌,问了半天,我才明白母亲看着可怜把一个化缘的女人放进了家门,并给她倒了热开水端了吃的,可就是这个看着可怜的女人经过一番说辞骗走了母亲身上唯一值钱的一对金耳环,几十元钱和家里一条新床单……看到我,母亲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看到了救星,她说她的金耳环不要紧,主要连家里一条新床单人家都拿走了,媳妇来了她该怎样交代,说她连个家门都看不住啊。长期生活在农村的母亲又怎么能理解这样一个复杂的社会呢,善良的母亲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怎么能够考虑到保护自己呢?日子稍微改善后,我们想给母亲买上一件像样的衣服,一次母亲对我说她对衣服不怎么喜欢,她较喜欢金银首饰。我知道母亲不是爱奢侈,金银首饰对她来说是童年的记忆,儿时那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母亲心里隐隐的痛,拥有一两件首饰对她来说仅仅是童年生活的回归,可恶的江湖骗子就连这样一点东西也不放过!东西不要紧,只要人没吃亏就好,钱财是身外之物,等经济上宽裕了我再给你买,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老母亲……我姑娘刚满周岁,老四的儿子出生了,母亲又去了兰州.后来母亲对我讲,刚到兰州她天天晚上想我们家孩子,想地她哭。这样的思念对她来讲又何止我家孩子,回甘谷时天水老五家姑娘也一岁左右的样子,她何尝又不是夜夜思念呢?一个孩子刚抚养得难分难舍了,母亲又得离开着个去抚养下一个,如此反复折腾,母亲心里的苦又能对谁说?兰州生活了两年多,老四离婚了。两岁多的孩子留给了母亲。四哥是个事业型的人,又是高校一个较重要的处级领导干部,他对工作中每件事都会投入他全部的精力。加上他又常常有应酬。几乎没有一点时间去管家里的事,接近七十岁的母亲在这个家里成了孩子唯一的依靠。她每天看到的是三十几岁的儿子日渐消瘦的面容,同时又面对一个失去母爱的小孙子的倔强和判逆。如果说父亲的离世对母亲打击母亲还可以用对儿孙的爱去转移,这样一个家庭环境却让母亲操碎了心。但顽强的母亲硬是坚持着,她几乎承揽着做为一个家庭所有的零碎活。我们其他子孙都在几百里外,偶而上去看看也只是匆匆地去匆匆地来,剩余的时间,都是母亲孤独地守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度过。她日夜思念着老家,思念着家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她思念着家门口路边的每一株小草……我们也会象征性地给母亲点零花钱,可对她来说钱只是她包在手绢里代表儿子们心里有她的一点象征,她一生只想着怎么对过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可以变点钱的小东西,她从来没学会花钱。她不忍多花一分钱,她甚至跟上院子里其他老人一起去排队购买超市里降价处理的东西!母亲尽管生了六个儿子,但那时候毕竟还有六太祖母帮忙看看,再者抚养我们的时候母亲也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加上那时候农村对小孩子来说是天堂,只要给点吃的可以全村子里去玩,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可时代变了,城市里环境复杂了,照看一个孩子得时刻提心吊胆。呆的时间长了,小区院子里有了母亲的老年朋友,长期艰难环境中走出去的母亲从来不说别人的长长短短,这样母亲在小区老人们当中普遍受到欢迎。后来她回到老家不断还有老人们打问母亲,有的甚至把电话打到甘谷……尽管这样,在母亲的心目中,那里不是她的家。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母亲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头发逐渐变白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有了斑痕。再也不是那个不用吃药打针的母亲,各种疾病接踵而至,高血压,高血糖……等到母亲从兰州来时我看到她连站也站不稳,走起路来脚下轻漂地,随时都有摔跤的危险。兰州八年耗干了母亲最后的心血!终于回到了自己常常在梦中见到的家,回到让她魂牵梦萦的故乡。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久别离乡的老人回到家乡后对人说闻到路上撒落的羊粪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香。看到到家后母亲喜悦的神情,我算体会到了这种亲切。这种喜悦是短暂的,因为马上母亲又会思念外地那一个个在她怀中长大的孙儿。五湖四海的儿孙每一个就像通向母亲内心的一条神经,想起任何一个都是一种痛。尽管这样,母亲还是习惯于农村生活,习惯于呼吸着含有浓浓乡土气息的空气。正是这种生活环境让体弱的母亲脸上重新焕发起了健康的神色。然而,刚刚有了起色的母亲却又迎来一个孙儿的出生。当时为了这个孩子的抚养我们确实也费过一番脑筋,但最终,我们还是依了母亲,因为她说这或许是她最后一个孙儿,别人带她不放心。我们再次忽视了母亲的健康状况,又一次把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交给了母亲。坚强的母亲生怕有人把这个孩子从她身边夺走,自己的孙子谁带着不如她自己带着让她放心。喂奶,洗尿布,洗孩子衣服,一晚上好几次起来抱孩子撒尿……十几年来母亲几乎就是在这样的循环中过来的,她从来没感觉到过累,只觉得委屈了孩子。在别人的心目中,晚年的母亲应该是幸福的,她有四个儿子和两三个孙子在外面工作着,每人给一点母亲吃不完用不完。诚然,母亲有了许多许多的新衣服,母亲专门有个衣柜,里边陈列着各种各样的衣服,那个衣柜也是母亲给她的亲戚们好友们炫耀的工具,每当有人参观她就会打开衣柜,说这件衣服是哪个儿子买的那件衣服是那个孙子买的,仅此而已,天天带孩子的母亲不忍心穿她的任何一件新衣服,整天一套洗得掉了色的旧衣服。此时的母亲仍然操起老家所有人的心,也许她已经习惯于为一点那怕自己帮不上任何忙的事情操心。爱干净的她总会一遍又一遍地清理房里院里的东东西西,她甚至看不惯打麦场的周边长有杂草,带孩子之余,母亲总为这些可做可不做的事一刻也不闲着。每次回家看到忙前忙后的母亲总还会为老年的母亲仍然能够这样运动而庆幸,却从来没想到是她坚强的惯性支撑着她,孤独的她是用这种忙前忙后打发着她的晚年岁月。村里的老人们一个一个都不在了,二哥二嫂整天在几十亩地里劳作,母亲连个能说上话的人也没有,她只有不让自己闲着,才不会更孤独。偶读清诗,看到两句“纵使到家仍是客,迢迢乡路为谁归”,是此时母亲状况的真实写照。</h3> <h3>终于,健康了几乎一生的母亲也倒下了。那是去年初冬,我带妻到西安看病,刚坐上返程的列车就接到老家二哥电话,说母亲在清晨抱孩子撒尿是突然昏倒了,现在好像脚失去了知觉。我如雷轰顶,赶紧给一朋友打电话让开车送母亲去市医院……脑梗塞住了一个多月院后母亲出院回来了,从此母亲走起路来一条脚始终感觉没力,每走一步都感觉会随时摔倒的样子。但由于母亲的坚强让我觉得她已经躲过了一劫,母亲的恢复只是迟早的问题。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时间,母亲再次倒下了,这次她再也没有醒过来。等我们都从四面八方赶到母亲床前时,母亲只是维持着最后的呼吸,没过几天,她便永远地离开了她的三十个儿孙……</h3> <h3>妈妈、外婆、和舅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