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连载】崇陵遗梦（8）

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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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陵遗梦（8）

文｜筠心

笔者在上节讲到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胁迫光绪帝，并少量随从仓皇西逃。慈禧的一生中，逃难经历有两次。上一次是在四十年前的1860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当时还是懿贵妃的慈禧跟着咸丰帝出逃至承德。等到一年多以后，重回北京时，慈禧已经贵为天下所养的圣母皇太后。庚子再次“西狩”，其仓促与狼狈，更非上一次可比，六十五岁的老佛爷真是吃足苦头，一路上窘况百出。

因为包庇纵容义和团，慈禧害怕八国联军逮到自己，出逃前做了乔装打扮。《宫女谈往录》记载，慈禧剪掉几年来精心养长的指甲，穿上蓝布衫，让李莲英给她梳个汉族老婆婆的发型，珠光宝气的皇太后顿时化身为普通人家老太。光绪帝也换装了，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肥大的黑裤子，戴上圆顶的小草帽，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另外像隆裕、瑾妃、庆亲王的两个格格、大阿哥溥儁，以及个别宫女太监，也都换好装伴驾出行。剩下没有接到换装通知的人，比如同治帝的遗孀们，只能扒着宫门，泪眼相送了。

此时，北京城及附近乡镇已经乱成一锅粥，溃兵纷如潮涌，沿途抢掠，百姓逃亡殆尽，家家人去楼空。慈禧一行匆忙出逃，个个都是空手一双，虽然有钱，但上哪儿买吃去。又饥又渴不说，正值夏季，天气炎热，浑身汗水黏腻不堪，特别招蚊蝇，堂堂天子光绪帝只能用手前胸后背地挥赶。一路上水井倒有，然而，不是里边浮着颗人头，就是井边没有汲水器，慈禧和光绪帝只好嚼老玉米稭解渴。好不容易寻到一些玉米，宫女们给慈禧剥玉米粒吃，煮玉米剩下的汤则成了宝贝，大伙儿分着喝，连光绪帝也喝了一碗呢。一行人半路上遭过雷雨的侵蚀，还差点遭了土匪，幸好端王、庄王等人的车马赶到，才吓跑土匪。

头天晚上夜宿西贯市，慈禧和光绪帝母子俩生平第一次同居一室。屋子里蚊子特多，宫女们点燃大麦稭熏蚊，并且用给骡子饮水的盆打来水，让慈禧、光绪帝等人洗脸洗手。折腾到半夜，慈禧才枕着破簸箕，在光秃秃的炕上迷糊了一会儿，光绪帝则垫张草席睡地上。第二天，光绪帝还不忘带上草席和簸箕，怕前路没处找去。如此艰难困苦的境遇，奇怪的是，平日养尊处优惯的慈禧老佛爷却毫不抱怨，多数时默不作声，既不冒火，也不娇气，完全是逆来顺受的模样。因此，众人也都很安静，没有一个叫苦的，大家都默默忍受着。

两天后，来到怀来县，用宫女的话说，总算是还阳了。一是有县太爷官方出面来迎接了，二是有北边来的军队来护驾了。怀来知县是曾国藩的孙女婿，浙江人吴永，虽然只是举人，但曾在李鸿章身边做事，颇见过些世面，《庚子西狩丛谈》一书就是他口述。那日吴永突然接到一纸紧急公文，说皇太后、皇上立马驾到，让他赶紧置办满汉全席及一品锅。兵荒马乱之下，吴永准备的佳肴被溃兵抢劫一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夺下一锅小米绿豆粥。然后，他朝珠补服穿戴整齐，出城三十里去接驾。

慈禧见到吴永非常感动，声泪俱下地向他诉说了一路上的艰辛。一行人甘之如饴地吞下吴永献上的绿豆粥，筷子不够用，就拿秫秸秆充数；慈禧想吃鸡蛋，吴永便跑到空无一人的铺子里翻箱倒柜，终于搜到硕果仅存的五枚鸡蛋，慈禧一口气吃了三枚，剩下两枚则赏给光绪帝；吴永又献上家人及自己的衣物，让慈禧等人换衣梳洗，至此，皇上、太后威仪稍整，不似前两天憔悴狼狈。患难途中，吴永接驾有功，慈禧很是满意，命他随同西狩，后由七品县令擢升至四品道员。

慈禧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性格，对待功臣元勋很是优渥。《方家园杂咏纪事》记载，左宗棠年过七十，过年朝贺，随班跪地行礼，年纪大不耐久跪，姿势颇有些不恭。第二天就有人弹劾他骄蹇。慈禧得知，命军机拟旨罢免弹劾者的职务，指责他诋毁老臣。后来，左宗棠做两江总督，江宁将军弹劾他酗酒怠工。慈禧下旨，让左宗棠当面申饬江宁将军，唾骂他妨碍朝廷重臣养老。慈禧对有功之臣，就是这般恩宠有加，难怪她能手握大权，至死不失。这是人情世故，也是政治手腕啊。这一点上，光绪帝与慈禧相比，的确还稚嫩些。

话再说回来，慈禧离开怀来，继续西行。同行的车队像滚雪球般，从最初的三辆增至三十多辆，当差的人也陆续添了十多个。有了军队的保护，又有人置办粮草，吃穿均有着落，于是也就威武起来。每到一处，召见当地父母官，只听慈禧一人滔滔不绝，古文成语，信手拈来。慈禧示意，光绪帝才会开口问话，虽不同场合，但每次都是同样的两句话——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不知内情的以为太后如此聪慧敏捷，皇上竟懦弱无能至此，无怪乎要贴耳受制。光绪帝原是血气方刚的急脾气，收敛成这样，更显得可怜。

《宫女谈往录》记载，一直到西安，光绪帝都是沉默寡言，无论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漠不关心，饮食上也毫不挑剔。最愉快的时光，是与太监一起下象棋，很平易近人，但下完棋，又呆若木头。在西安时，慈禧特意安排光绪帝和隆裕同住一屋，但光绪帝从不搭理皇后。对瑾妃也是如此，虽一路同行，却从未对她和颜悦色。光绪帝心里惦记的，依然只有珍妃，但他并不知道珍妃早已香消玉殒。《庚子西狩丛谈》记载，光绪帝有时会在纸上画乌龟，背上写“袁世凯”，粘在墙上，用小竹弓射龟，然后取下纸，撕得粉碎，旁人皆知他痛恨袁世凯之深。左右虽然称光绪帝“万岁爷”，但并不恭敬，只当傀儡播弄，私下更传皇上或已疯傻。

只有大总管李莲英，对光绪帝始终恭敬有加。李莲英的恭谨低调，与醇亲王奕譞有得一拼。李莲英曾随奕譞赴烟台检阅海军，他牢记安德海的前车之鉴，每日手执烟筒，侍候奕譞抽烟，无任何言语。事罢，与奕譞一起退居室内，从不单独见人。那些想趁机拍李莲英马屁的人，个个大失所望。李莲英自己有一句话，总结五十年太监生涯：对上以敬，对下以宽。他的确做到了。然而，慈禧对李莲英也并非一直恩宠不衰。戊戌政变后，宫里的情形变成忠于太后的话，就要背弃皇上。可是，皇上也是上级呀，李莲英开始走起了钢丝，他想的是：“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李莲英是聪明人，但慈禧更聪明，慢慢地，心里的天平就倾向崔玉贵。所以，杀珍妃如此隐秘之事，慈禧便派给了崔玉贵。

《方家园杂咏纪事》记辛丑两宫回銮，到保定行宫，太后寝殿陈设华美，供给周备。李莲英的寝室次之，光绪帝的寝殿极其冷落。李莲英侍候慈禧睡下，就到光绪帝寝宫。屋里冷冷清清，只有光绪帝对灯独坐。李莲英请安后，问主子为何这么晚还不睡？光绪帝说，你瞧瞧这屋，教我怎么睡？李莲英一看，正值隆冬时节，可床上连被子也没有！李莲英跪地，抱着光绪帝的腿痛哭，说奴才们罪该万死啊。然后起身，拿来自己的被褥，让光绪帝先将就用着。光绪帝回到京城后，每每忆起西巡之苦，便说若无李俺答，我活不到今日。从中可见，李莲英虽是慈禧心腹，但并非小人，或是八面玲珑，又或站高看远，总之不失为有良心之辈。

1901年9月7日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终于和十一国代表签订了《辛丑条约》，清廷需向列强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联军的损失。原本还有废黜太后，请皇帝亲政一条，各国也颇为坚持。经李鸿章再三磋商，才答应删去。之前各国要求清廷严惩祸首，慈禧为保全自己，不得已狠杀了一大批王公大臣，并将端王载漪发配新疆。但慈禧仍然心有余悸，怕列强会找自己治罪。踌躇多日后，于1901年10月6日启程回銮。甫到河南荥阳，便接到李鸿章去世的消息，慈禧及众人皆悲痛不已。在开封行宫，慈禧下旨命各省速办学堂，建学储才；慈禧又撤去溥儁大阿哥名号，令其立即出宫。到达保定后，慈禧下旨，为许景澄等被冤杀的五大臣平反昭雪。做完一系列示好列强的举动后，慈禧终于放心大胆地坐上火车回京了。

回銮没几天，大臣建议修复被八国联军烧毁的正阳门，光绪帝则主张留着残垣断壁，以作警示，但慈禧没有采纳光绪帝的意见。又过了一个来月，慈禧召外边的名角来宫中演戏作乐。光绪帝私下说，这是何等时光，还唱什么戏？被太监听到，光绪帝只好央求，我胡说，你千万莫声张。光绪帝的床边，挂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小褂。别人问留此物作何用？光绪帝凄然地说，这是我自陕到京，数月不换的小褂，与我患难相依，所以留作纪念，不忍心丢掉。自戊戌囚禁瀛台，光绪帝已韬晦数年，然而，英锐之气往往不能自抑。试问一个有卧薪尝胆之志的人，又岂能甘于当傀儡的命运？！这一点慈禧也看得很清楚，光绪帝在等待时机……此光绪帝可怜又失败的韬晦！

（图片系姜国芳紫禁城系列油画，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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