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把生命从狭隘带向宽阔

贤玲

　　关于余秀华，我最初"认识"她，是在董卿主持的《朗诵者》节目里，听了董卿和她的对话：

董卿问她：你愿意交换吗？用你的才华、诗，交换一个正常的身体？

余秀华说：我觉得也不好。放眼放去，大街上到处都是好看的面孔，但这些面孔背后，有没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当时就觉得震撼，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灵魂……

　　余秀华，一个出生在湖北农村的脑瘫儿，六岁的时候才学会走路。余秀华学走路时，拄了两根拐杖。后来别人说她拄拐杖不好看，于是她扔掉了一根。结果别人还是说不好看，她就把另外一根也扔掉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现在。

因为脑瘫，说话结结巴巴的，说一句话要费很大的力气似的，总让人觉得不利索。后来，余秀华写诗成名了以后，她出席很多活动，领各种奖和奖金，应人们的要求发表各种感言。她用结巴的话发言，往往是所在场合水平最高的一个。但同时，余秀华又是一个出了名的让记者头疼的采访对象。她喜欢打趣、自嘲、挑逗，妙语迭出，又随时打情骂俏。总感觉，上帝对她太狠了，她比上帝还狠。

她是借助写诗成功的。在这之前，她自卑自暴而自杀过，不遂；她讨乞过，跪不下而不成；她外出打工，家人怕她被骗把她拽回来；她想务农，身体的原因干不了；她开过小卖部，不善交流一年只挣1000元生活费……这个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结结巴巴的生在农村的不幸卑微的女人，骨子里倔强独立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她身上有一种豁出去的决心，正是这种力量，成就了后来的余秀华。

　　余秀华说：我用疼痛，取悦这个世界。爱情是上天从她身体里拿走，不会归还的部分。

董卿说她，她似乎永远不会获得自由，永远是一颗纠结的灵魂。她开口，读她自己写的《给你》，给她喜欢过、或者是想象中喜欢过的爱情。

除了身体之外，爱情和自由，都让余秀华的生命疼痛了吗？

活着

余秀华

一家朴素的茶馆，面前目光朴素的你皆为我喜欢

你的胡子，昨夜辗转的面色让我忧伤

我想带给你的，一路已经丢失得差不多

除了窗外凋谢的春色

遇见你以后，你不停地爱别人，一个接一个

我没有资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所以一直活着，是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尽，等你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

我爱你。我想抱着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销蚀的肉体

我原谅你为了她们一次次伤害我

因为我爱你

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

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

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尽管这样，并不是为了见到你

诗歌中：卑微如我，如何够得上你的爱？病木前头万树春，任凭伤害和无奈肆意而过，似乎是为了千帆过尽的那一刻，似乎又不是。我爱你，与你无关。但我在爱你的时候，我是纯洁的。疼痛来自于你和我，一份悲凉又炙热的感情。

　　2014年年底，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让余秀华一夜爆红。此后她相继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几年过去了，余秀华诗集总销量达40余万册，为20年来诗歌销售之冠。远远将其他诗人抛在身后，在当代中国的诗歌版图上刮起了一阵飓风，穿越飓风，获得了久未有过的惊动和读诗热潮。

 前几天，余秀华的首部散文集《无端欢喜》首发，新书刚一上市立获出版界和文艺界的认可和好评。据报道，作家、出版人止庵说，余秀华的散文，令我对她刮目相看，我觉得比她的诗歌还好；ELE主编晓雪一边读一边用记号笔画下自己喜欢的句子；主持人陈鲁豫、歌手小小河、作家水木丁读过书后都用声音记录下令自己感动的段落。看来这个新高又将给读者呈现更广阔的视野。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余秀华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

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乍看之下，这首诗的用词太大胆了，用惊涛骇俗一点都不过分。  人民网评是这样评论：这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

就这样一首诗歌，余秀华大胆的构思和用笔，看不懂的人说那是欲望和淫荡，看懂了的说看到了追寻中的激情和幻灭。事实上后来余秀华自己也说，这首诗并不能代表她的诗歌水平，它后来更多作为了标题党的新媒体传播。但不管怎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余秀华诗歌的极致惊艳的诗风从中可见一斑，极有冲击力。

　　连余秀华自己最初都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靠着写诗红了大半个中国。她说"上帝握着我的手在写诗，但是我不知道在写诗。"

当有粉丝恭维她是天才诗人，余秀华会反驳"我是什么天才？有人打了十几年麻将，我不过是写了十几年诗！"

余秀华和秦晓宇的对话中谈到写诗时，余秀华说：没有美感。诗歌说到底是一项手艺，是一项技术活。但是这个技术被用了之后就是顺其自然，不是刻意的……开始还是需要注意，为什么要把这个句子搞得和别人不一样，怎么让词语倒装、词语转换。诗歌看起来简单，就是持续的转换，但是很多人用不好。写诗歌首先要研究母语的词性，这个很重要。我当时在家里把成语词典从头到尾读完了，这是我选择最初的方法，背成语字典……

不可否认，余秀华极有文学的天赋，这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诗歌从狭隘走向宽广，除了天赋之外，更有她的勤奋，她异于常人的用心钻研和思考。

我 爱 你

余秀华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这是一首余秀华自己最喜欢的诗，诗歌柔软而美好、低微而沉重。生命给她疼痛，她全部逆化成诗。比如：

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

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或什么领袖

上上下下

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

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

坐了很久，两块云还没有合拢

天空空出的伤口，从来没有长出新鲜的的肉

五月的草，绿出自己的命

一半在根里，一半在草尖

风太小，恨倒不下去，爱立不起来

一棵草有怎样的绿，就有怎样的荒

雨淋不进去，风吹不进来

——《风吹草低，吹不低草的荒》

我只能，像她们一样哭泣，陷在长长的夜里

但我不能把肿眼留到黎明

我要活着，沾满烟火和污垢

我不能象她们一样，穿上高跟鞋，在明媚的阳光里读书

我只能在泥土里爬行

只有我的影子一直站立

——《我始终不能像她们一样去爱》

她病了以后，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

她说我的心肠比榆木还硬

我笑。几颗野草莓在这黄昏里亮得很

像我在几个夜晚吐出的血块

我从来不相信她会这样死去

因为到现在

她的腰身比我粗

她的乳房比我大

——《和母亲散步》

　　1995年，余秀华19岁。从家乡四川一直流落到湖北的尹世平愿意入赘她家，那年，余秀华就在"非自由恋爱"状态下结了婚。刚开始她还是多少有期望："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够增加一倍对抗虚空的力气，从身体到灵魂，从肉体到精神，这是人最初和最后的期许。"但是"一看到她在电脑上敲字就感到烦"的尹世平最终和她走不到一块。

一直，在他心里和常人眼里，"尹世平和余秀华的婚姻，是他一个健全人的屈就，余秀华给他的在这人世间你有什么，你说话不清楚，走路不稳你这个狗屁不是的女人凭什么不在我面前低声下气"

可这个倔强的女人，为了生存都不肯跪下的女人，为了这个所谓的婚姻更不可能低声下气。她的模样不能让她骄傲，可她的灵魂是骄傲的。对尹世平，她给尽了他冷漠和蔑视，甚至拒绝和他同房。诗歌《小巫》中写到：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他们俩，互相瞅不起对方，互相伤害着对方，冷冷的对峙残酷的折磨。余秀华曾说，婚姻中我和他都是暴君，都残忍。

婚姻的疼痛让她的青春晦涩不已。在青春的专题会上，余秀华说，"缺什么补什么"。她诗歌中的那些爱的呼唤和躁动，便是她主体精神状态对爱的自由和尊严的向往和追求。

当她的诗歌获得了成功，当她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当她经济上有了点自由，她就铁定要离了这桩很受伤的婚姻。

　　余秀华说，"疾病身体的局限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最大的局限"，"我的身体和外貌不符合男人的审美，当一个人真正爱我的时候，我会马上退缩"。

余秀华有才情有风情，她曾经对爱情是那样的渴望。残疾的身体成了爱情路上最大的障碍，这反过来成了她创作的原动力。余秀华的朋友马修，对于"残疾是否会是男人爱她的障碍"的问题，马修说："反正每个人，我们都有缺陷，她的缺陷比较明显。但是她有梦，想要决定怎么生活，也要面对中国传统的的一些想法。""我觉得她比很多没有这种矛盾的人有意思，比很多正常的人有意思，比她老公有意思得多。"事实上，有趣的灵魂实在是比漂亮的肉体有趣得多。

有读者提到，余秀华的博客上有很多诗，也有她的自拍照。她在回答提问时说：我总是想办法把自己很不自然的表情拍得自然点。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喜欢自己。你问我是否喜欢自己，我想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如果我不喜欢我自己，我能怎么办？所以我想还是喜欢自己为好。"

看来，豁达和情趣永远是疼痛最好的治疗方式。

　　身体的疼痛，婚姻的疼痛，还有他人的不解和嘲讽的疼痛……价值体系的不同，丈夫伤害她，母亲不理解她，有读者诋毁她……都需要她去承担和化解。解开了一切都云淡风清；解不开就是压在骆驼上的稻草，需要及时的卸下。

有粉丝对她的诗和她的处境都表示理解。余秀华嘴上虽然在附和，但回过头却不以为然："其实一个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构成的。这个世界上真正懂我诗的，大概一两个人吧。

所以，我们不知道在他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不能轻易对他人乱下结论，乱贴标签。不要人为地造成疼痛。

我们来读读《无端欢喜》中的金句：

"我无法靠近自己残疾的躯体，也无法靠近你。或者是我太接近自己的残疾，由此无法靠近你。而我们似乎要在这荒谬的世界里娱己娱人，与自己对抗和妥协里找到自我摧毀的一条路径。

"我们的生命里再也没有至死不悔的遇见，遇见以后也没人忍得住怅然若失的平凡。"

"人活着哪怕千重不幸，但是存在着，存在就抵消了不幸带来的一切毀损……大部分人必须过的是漫长的没有意义的枯燥的日子，这是我们必须忍受的。一个人的成功除了事业的成功以外，更持久和更入心的成功是在庸俗的日子里寻找到快乐。" 

"我怨恨过生活的不公，但幸运的是，真正的喜悦都是来自灵魂深处，而不是外界。"

"大地给人的自由如同夏天的峰峦层层叠叠，往往是人自己限制了自己，而延伸到限制别人，这是人类的狭隘和无能。生命如果是从狭隘走向宽阔的过程，那么这样的生命必然受到敬仰。"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疼痛，把生命从狭隘带向宽阔……

无论是谁，生命都是有缺陷的，生活总会带来疼痛。经历了很多事，很多伤害已经释然，成茧的伤口不再疼痛。可新的处境会带来新的疼痛，无惧忍受并超越它。疼痛越轻，前方会更辽远。所以要不断往前走，走出羁绊，走出困扰，带着才华带上纯真不羁，带向更广阔辽远而平静的世界。

后记：余秀华成了公众人物，我们才得以知晓她。看到她经历的报道，读到她的作品。作为公众人物的她，报道她的作品铺天盖地，她有多大可能性看到这篇文章。万一她看到了，这些文字距离她的真实性有多大。然而，我写下这些文字，纯粹是因为有感而发，我心底对她的最真实的看法和想法。如果这样产生的冒犯，或许是可以原谅的吧。

文字贤玲原创

图片来自网络

配乐《春晖爱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