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四季,那方苍生

邹德斌

<h3>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h3><h3> 一一鲁迅</h3> <h3>山与山在奔走相告,在传呼带信,在为某个讯息而群情激昂,手舞足蹈。</h3> <h3>汹涌燃烧的绿,恣肆汪洋的大写意,把这片大地天空涂抹成炫目的绿焰碧霞。所有的山因之而惊如烈马,扬鬃奋蹄,狂突惊奔。</h3> <h3>鸟噙俚调,鸦啼悲声。或轻盈婉转或艰涩凝重的舌尖,衔着一整部村庄秘史,神奇诡异,填满山谷。</h3><h3>每一粒鸟鸣都饱满丰盈,是你咀嚼终生的听觉记忆。</h3> <h3>远山含黛,近树翳绿,翠色欲滴。夜间的虫鸣或急或缓,清晨的鸦啼声声瘆人。白日里无所事事的狗,在村路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逛。山蛙,茅草,翠竹,顽石,还有看不见的精灵,神鬼……都是自然之子,栖息在这共有的家园。</h3> <h3>腊月里,杮子红了,阳光般明亮耀眼。山山岭岭,密密匝匝的小灯笼挂在枝头,肃寒的背景下,别是一番暖人。它们相互沉醉,融解着远方的乡愁,给他乡的游子照亮回家的路。此时,游子发现,天底下最美的风景在故乡。<br></h3> <h3>大山一经雨行,浓稠的“罩子”自沟壑间贴地而起,簌簌的沙沙的四野弥漫,盖地铺天。转眼间,山村烟腾雾绕,云蒸霞蔚,宛如仙境。山石林木,都是出神又入定,出尘又缥缈的仙。</h3> <h3>雾从窗缝袅袅而入,你和你枕边的梦也坐地成仙。</h3> <h3>浓雾洗濯过的阳光格外明净,它御风穿林,叫天碧如海,云白似浪,地阔天高。</h3> <h3>行走在这高天阔地间,你忘掉了自己,也更感受到一个真正的自己。“我即是世界”,且无可替代。在这不算太高的高原,总是更接近太阳和泥土一些。你与这林木山石一样,是一个既不渺小怯懦卑琐,也不矜贵骄傲自大的存在。<br></h3> <h3><font color="#010101">你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土地,在四季流转里生息了千万年,你有幸在此停留一个四季,如一翅清风,一羽雪花,一叠鸟鸣,一缕晨雾,你未曾辜负它们,且从中学会了虔诚跟低微。</font></h3><h3><font color="#010101">这生命刻度上难以忘却的记忆时段,已植入年轮。</font></h3> <h3>难得见到一条可以叫作河的水流,仅有的那条小溪沟,也多是喑哑延宕的走。在名不符实的堰塘组,唯见两爿水田,叫人幺儿般宝贝的亲着疼着。田边站岗的稻草人,穿的是鲜亮的新校服。</h3> <h3>一座长五阔三的楠木老宅,纵是年岁最长的村民也不知其久远几何。这轩敞卓立的建筑群,他们说,竟是遥远的先人用一根楠木树做成。</h3> <h3>全村三座小庙,都低矮简陋,颓败将倾,蛛网锁门。是这方生灵平和安祥的无所祈求,还是所求无果的失望麻木?<br></h3> <h3>没有偶像崇拜,甚至千百年的祖先崇拜也在抽丝剥茧般暗暗流失。印象最深的是小名叫作大屋基的那两座前清的甚是瑰丽的老坟,在这一整个四季的重要节日,不管是春节还是清明,无有一点祭祀的痕迹,一任荒草掩没,碑残墓塌,鼠虫出没。<br></h3> <h3>某种可怕的断裂声中,叫人好生茫茫然无有依凭的虚脱。</h3> <h3>又好奇于曾经于焉而生、开枝散叶的生命不知有否传递,又传递何方,那里的梦有没有一点关于根与源头的念想?</h3> <h3>荒败坍塌的不仅是两座老坟,还有我们的来路跟去途。如随处可见的那些遗弃在角落的老磨,苍苔覆盖下已模糊了曾经的錾痕。</h3> <h3><font color="#010101">好在,维系着那来路跟去途的,是一些人家中堂的香火牌位,还有几大姓氏谱系源流的勉为延续。</font></h3> <h3>他们是上帝随意撒在那山岗深谷的种子,生就一根茅草就总有一股露水养活的生存信念——“底层感”使他们最具生命的质感。大山的褶皱里,千百年来,那看似单调重复的男耕女织,种养稼穑,都是或浓或淡的日子,都是或苦或甜的滋味。</h3> <h3>金戈铁马的白天,累得心脏都在汗流夹背的喘。黑夜里,是死水般漫无边际的寂静和时间也被酱死的墨黑,孤独和生命像痛感一样令人窒息的扩散放大,并愈加清晰。</h3> <h3>远离拥挤喧嚣的人群,“一人无语独坐”的境况,更能倾听到真实生命的回响。</h3><div>这何尝又不是大山的馈赠。</div> <h3>另一些夜,在张丞相望着李丞相的漫长无聊中,也作烧香引出鬼来叫,饱鬼饿鬼都在叫的埋怨牢骚。偶尔安慰自己的是两杯小作坊酿造的“八加一”,这液态的透明的火,让山村的夜多了些丰饶,少了些荒寒。<br></h3> <h3>就漫想每一个村庄的命运其实从来都不是单枪匹马的孤立存在,都与我们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h3> <h3>漫想这鸟鸣盖过人声的现实,闲狗多过村人的老景,这无远弗届的夙夜匪懈,其价值和意义究竟几何?</h3> <h3>须知人类文明的三驾马车从来就是科技、文化和宗教,而非我们夙兴夜寐的经济、物质。某些构建,似乎少了些必要的梁柱?</h3> <h3>博大中的逼仄,宽厚中的薄瘠,这地方,总叫人唏嘘迷惘,徒唤奈何。那里头有着几千年的惯性使然和重重大山的囿格,又有着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激荡冲击——却又都在这矛盾对立的莫可奈何中走出一个个四季,一叠叠人生。<br></h3> <h3>这是一个靠着亲缘维系的密闭社会和独特生态,它的每一寸土地都自有其不为外人所知的世道人心。你永远是不可抵达那彼岸的过客,是无法测度那距离的疏离者。你永远无法勘得它的奥秘。</h3><h3>就像笼罩在大雾中的村庄,朦胧恰是它的迷人魅人处?</h3> <h3>明白了这些,你也就释怀了,几几乎可与它心灵互换——你也就真正稀释进那些日子,稀释进那星空明月中,鸟语蛙鸣里,那豆角伸腰玉米吐穗的絮语中,那最为纯净的阳光里,那雪花霜花的晶莹温暖中,那农家粪和着泥土的醇厚里……它们都化成你生命中的养分,让你在这前生未尽,来世尚远的天地间,真切的认识自我,且行且歌。</h3> <h3>每个人都行走在属于自己的四季人生,这看似独立却又相互交集,如你与这土地众生。你帮扶的那个八十三岁的老人时常感叹,现在的日子好呀,没有老二了;早年间常闹老二,来了就拉猪牵牛,祸害得鸡犬不宁。他的“日子好”,是贴着地皮之低的仅限于此。</h3> <h3>而百米开外、同事帮扶的另一八旬老人,纵是双目失明卧床多年,也从未放弃自己那个梦想。当年的他,曾在一干“文臣武将”的簇拥下远赴京华,欲登大宝。小山村滋生出高过头顶的冲天豪梦,荒唐也罢,荒诞也罢,都石头般生硬地存在着。</h3> <h3>当孤单成为习惯,便不再成其为孤单。全村三十五个三十五岁以上的“单个子”中,不乏退伍的老军人,也不乏年过七旬仍依稀可见当年是镇山之宝级别的男神。他们早将单身视为寻常。</h3> <h3>那位记不清自己生辰年月的老寿星,竟耳聪目明择着茶盘里的新豆粒。这整洁到洁癖的村妇,在后来卧床到去世的日子里,吐痰也一定要吐到纸巾上。老人家弥留之际留给儿孙的遗言是,一定得用大山里的石头而不是水泥砖块混凝土为她筑坟。这是个唯美一生的山村女子!</h3> <h3>却又有那世代共壁的至亲,一方宁可自家院坝中央成凼积水,也拒打地坪,就是要叫隔壁的他“不舒服”,且是寸步不让,凛然决然,“皇帝来了也是这个理”!</h3> <h3>有那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分家时连堂屋也一刀两断,以致供奉香火的牌位、大红的双喜也一分为二,一半簇新鲜亮,一半蒙尘含垢,鲜明刺眼。</h3> <h3>一面是撂荒的土地,一面是为一条不及三寸宽五尺长的水沟争执了整整一年的亲叔侄。无数次的调解无果,以至见了血腥,动了派出所,仍是水火不容、寸土必争。</h3> <h3>还有那偷偷将水池蓄水放干,再怂恿老翁老媪们挑着水桶去作挑水状,以拍下视频投上互联网的村人。其动机就是对某些干部的“看不惯”。叫人匪夷所思,不可理喻。</h3> <h3>乌鸦聒噪的那些天,村中两汉子竟前脚跟后脚,一上吊而去,一莫名而终。毕,鸦静。</h3> <h3>……一些事体,在你,是鸡零狗碎的鸡毛蒜皮,在他,却是针尖麦芒,天雷地火,关乎生存的根基和做人的尊严。而另一些事体,在你,是软藤缠死硬树的命运之忧,在他,却是久住陡坡的不嫌其陡。</h3> <h3>每一粒金红饱满的玉米,都默默承受着远远超过自身成长的苦难,聚集着四季里的狂风暴雨,飞雪骄阳,如村人冷漠中的温情,苦涩中的清甜,幽暗中的微明,无语中的深味,还有那狼牙虎爪的勇猂蛮野,竹篱茅舍的自在洒脱……俱是矛盾而浑然的生命本色——这土地本身就充满奇幻瑰丽的悖论之迷。</h3> <h3>劳作的艰辛,生存的重负,由此生发的贪婪自私卑劣狡诈欺压算计……种种难以启齿的狗血跟不堪,其实又未必不是每一个我们人性暗角的显影。苍生悲苦。也就悲苦一叹,付与山风。</h3> <h3>这片土地上,那一个个老竹难弯的禀性,扯旗放炮的脾味,就这样鲜活丰沛,痛快淋漓又隐忍求全地走过一季又一季,一辈又一辈。</h3> <h3>天地循环,一个四季,也足以沧海桑田。</h3> <h3>那条修行经年的竹叶青,那只惊鸿一瞥的锦鸡,那朵转瞬即逝的红蘑菇,那头浊气顢頇的野猪,那些流云飞霞,鸦啼虫鸣,人情物事……你们,都是降临这个叫作马岩的人间来化我度我的天使。</h3> <h3>马岩,是何其之小,小得夜里谁家孩儿的鼾声呓语都清晰可闻;又是何其之大,大得让人自惭形秽。荒僻野陋却胜都市华庭,蒙昧愚顽却又沐着神的加持。</h3> <h3>这是一个隔世的存在,疾病和死亡都能坦然面对,却又充满世俗的爱恨恩怨,苦乐悲欢。它处处矛盾纠结,却又有着坚韧自如的秩序、规则跟逻辑种种。</h3> <h3>这蕞尔之地,是渡你的关津,是一窥当代乡土中国的鲜活孔径。</h3><div><br></div> <h3>齐头蒿,杜鹃,刺梨花,野菊……遍野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或寂静从容,或奔放热烈。山里的日子就在这花开花谢中流转往复,次第更迭;无数的生命也在这花谢花开中得到证明、锻淬。</h3><h3>一切又恍如恒定,不曾发生。</h3> <h3>可在这又一个四季的轮回将至中,有个声音在山的那边,在季节的那头轻唤——</h3><div>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div> <h3>归矣。</h3> <h3>归矣!</h3> <h3>归不去矣!</h3> <h3>归不去矣!</h3> <h3>归不去矣!</h3> <p class="ql-block"> 2018.7.2 小水.马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