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老毛

<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她是母亲生前资助的最后一个孩子。</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她叫小米,那年她十二岁,读小学四年级。</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小米所在的村是母亲离休前所在单位的对口扶贫村,位于淮安和宿迁交界处,人均年收入尚不足千元。因为家境困窘,小米尚在襁褓中时,她母亲便离开了家,从此再无音信。听说她是父亲和奶奶用米糊喂大的,故而顺口便唤作了小米。</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小米的奶奶已年过七旬,年迈体弱,一家三口全靠小米长年患病的父亲守着几亩地,辛勤劳作勉强度日。母亲的同事曾经用了“家徒四壁”来形容小米的家境。</font></h3><h3><font color="#010101">我揣测,母亲所以在一干孩子中选择资助小米,或许是她在小米身上看到了年幼时因家境贫穷而不得不辍学的自己——她为此遗憾了大半辈子。她希望同样读四年级的小米不会再有这样的遭遇。</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儿就这样成了母亲的资助者。</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一年后的暑期,一个穿着半旧蓝色衣裙、扎着马尾辫,俊俏灵秀而又略显拘谨的女孩儿来到了家里,她就是小米。</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小米的到来,让母亲喜出望外。那时她已年近八旬,却不顾腿脚不便,亲自跑菜场、下厨房,费尽心思给小米烧自认为最拿手的茶,又冒着酷暑带小米去旅游景点游玩,到商场挑选添置各个季节的衣服,她甚至不止一次开心地向邻居介绍说,小米是她“找回来的孙女”。</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在小米睡梦正酣的那些夜里,母亲常常会摸索着去小米的房间,轻轻的给熟睡中的小米拉上蹬了的薄被,然后静静的坐在床边,倾听着小米匀称的呼吸,许久。</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小米临回去时,母亲眉眼间都是满满的依依不舍,犹如是在送别远行的孩子。</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在以后的日子里,定期给小米寄钱、寄各种生活和学习物品,时不时打电话询问小米的学习生活情况,便成了母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小米每年放假时也会来南京待上一些时间。她温顺乖巧却又玲珑剔透,还时不时流露出对母亲依赖式的撒娇之态,每逢此时,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便会绽放出发自心底的明亮的笑容。</font></h3><h3><font color="#010101">我知道,那是出自母亲心底深处那份最真挚、最纯粹的喜爱。</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但是小米来得多了,也渐渐的有了让我不解的地方,比如她并没有贫困家庭的孩子吃饭时的通常有的那种粗放、不挑剔,相反她常常挑食,有时不合口味便干脆不吃;我们給她买的衣服,她会因为不满意而在不经意间露出不悦之色。更让我纳闷的是,她几乎很少参与家务劳动,她换下的衣服甚至内衣都是让阿姨洗净叠好后送到她的手上 ,开饭前后,我们忙着帮阿姨端菜洗碗时,她则安静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尽管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琐事,小米却逐步颠覆着我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看法。母亲知道后反感地说:谁规定贫穷家庭的孩子就必须是你想象的那种模式?你们象小米那么大时就很勤快吗?</font></h3><h3><font color="#010101">我无语,心里却不免抱屈。记得我们远比小米还小时,母亲为我们姐妹定下的家规中,第一条便是“不劳动,必挨打”,以致我们如今年过半百了仍不敢在生活和工作上有半点偷懒懈怠。可母亲对小米的宽容与当年对我们的严苛似乎有了“天壤之别”。</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小米上初三的那年夏天,小米的父亲和她一起来看望母亲。这是一个矮小瘦削、不善言辞的四十来岁的男人,岁月的艰辛一览无余的刻在了他布满沧桑的脸庞上。他反复的感谢母亲对小米的关心,拜托母亲以后多多关照教诲小米 ,言语呐呐却有着发自肺腑的真诚。</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只是让我颇为奇怪的是:他吃得很少,少得几乎不象是一个长年依靠体力劳动来维持生计的男人。</font>母亲把它归咎于“不合口味”的缘故,于是转天便要我陪他们父女去状元楼吃自助餐。她大概觉得这样他才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爱吃的东西。</h3><h3>然而那次他依然吃得很少,我甚至觉得他只是在勉力的完成某种任务。我归之于他的太过拘谨,便开玩笑告诉他说,千万不要客气,因为吃多吃少都是一样付那么多钱,吃那么少就亏啦。他只是笑笑却并不多说什么。</h3><h3>这时自打进酒店后便若即若离的与父亲保持着距离小米站起了身去取菜,稍息,就端回了满满一盘子五颜六色的菜肴,我想这应该是小米为父亲挑选的,知父莫若女,小米自然是知道父亲爱吃什么的。</h3><h3>然而,没有。小米坐了下来,径自静默的吃,几乎没再看父亲一眼,仿佛那个男人吃多吃少都与她无干,甚至那个男人与她也只是陌路。</h3><h3>或许是看出了我溢于言表的错愕之色,那次回来后,小米父亲才犹豫着告诉我和母亲,这些年来,小米一直是家里的“宝贝”,尽管小米已经十四五岁了,可他们也从未舍得让她下田干过农活,连洗衣、煮饭、喂猪这样的家务事也是从舍不得让小米沾手的,平日里小米要什么也都会尽量的满足她,那男人说“家里穷,她妈又跑了,我对不起孩子,就只能多疼她些吧”。</h3><h3>我这才明白,小米是在娇惯中长大的。</h3><h3>和许多生活在贫困中的父母一样,这个男人用厚重的父爱为女儿遮挡住了岁月的风霜雪雨、冬冷夏暑,把艰辛困窘留给了自己,却用孱弱的双肩为孩子支撑着一方无风无雨的天空。</h3><h3>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他在回家后不久就去世了。</h3><h3>原来他在来南京前就已经得了胃癌,自知不久于人世,这才拖着重病的身体来了南京,既是为了感谢母亲这些年来对小米的关照,也或多或少有了“托孤”的意味。我也这才明白,他缘何吃得那么少。</h3><h3>可是小米知道这些吗?对父亲的病她是浑然不觉还是根本就不在意?她也犹如父亲爱自己那般爱父亲吗?这些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了许久,终究无解。</h3><h3><br></h3><h3>而自此之后,母亲对小米的疼爱中更多了怜惜的成份。<br></h3><h3>那年放寒假前,母亲忽然提出要小米和奶奶一起来南京过春节,她自然是在担心小米和那位老人在失去亲人后的第一个春节会过得孤寂凄楚。记得当时我随意的说了些春节客运紧张、卖票困难之类的话,向来理性的母亲竟然在勃然大怒之下掀翻了饭桌。</h3><h3>这么多年来,这是母亲唯一一次发这么大的火。</h3><h3>小米还是如期来了,而那位老人却没有来。小米说,奶奶年纪大了,带着她上车下车不太方便。小米说这话时,我看到了母亲眼中掠过的一丝愕然和愧疚。</h3><h3>母亲一定是想到了那位经历了失子之痛的老人过节时的孤单无依,她把这一切归咎于了自己。</h3><h3>唯有失去父亲的小米依然的浅笑盈盈,依然的淡定冷静,灵动顾盼的双眸中竟无半点哀伤凄惶之色。倒是我,一时之下竟然不知道是该释怀还是该悲哀。</h3><h3>那次小米的到来,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较深的记忆。一是我无意中看到小米随身带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品牌化妆品,女孩子爱美亦本属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她却没有带任何与学习有关的书,这让我不免有些犯嘀咕;二是小米回家时,母亲特意给小米奶奶也带了不少吃穿用品,加起来装满了三个编织袋。因为我们要上班,便只能让阿姨送站。在去车站的路上,已经六十多岁的阿姨独自背着三大袋的东西,上车下车,几经转辗,累的得气喘吁吁,可比阿姨高了半个头的小米却若无其事,径自边走边吃着零嘴,把累得近乎精疲力尽的阿姨撇在身后,硬是没搭一把手。</h3><h3>那阿姨在我家已有十来年,我们平时都是犹如亲戚一般的敬着她,哪里有过这般经历?回来后便向母亲一古脑儿的诉说了她对小米的种种不满,未了还不忘加了一句:这么娇气的女孩,以后怎么过日子?</h3><h3>这次,母亲终于默然无语。</h3><h3><br></h3><h3>小米终究没有考上高中,她上了职业中学。虽然这离母亲为她设计的“大学”规划有了差异,可想到小米早些工作可以照顾家中孤苦无依的老人,母亲觉得也是不错的选择。她鼓厉了小米一番,照旧一如既往的给小米寄钱寄物。<br></h3><h3>来年小米再来时,顿然让我有了眼前一亮的感觉:浅粉色的衬衫搭配着深蓝色的紧身牛仔裤,一头长发乌黑如瀑,转眼间小米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修长秀丽、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h3><h3>青春就这么在不经意间来了,可是小米作好了迎接它的准备了吗?我不由忐忑。</h3><h3>母亲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只是她对小米的要求却开始变得严格了起来。小米来的第二天,照例把换下的衣服扔在了卫生间,母亲却破天荒的要小米自己去洗干净晾晒了起来。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可是她却开始手把手的教小米买菜煮饭,洗碗拖地、打扫卫生,甚至还带着小米出去买米再扛回家。</h3><h3>母亲的转变让我纳闷,这些事我们都能承担,况且家中还有阿姨,以母亲对小米的疼爱和宽容,她怎么舍得让小米这么吃苦受累?</h3><h3>更为惊愕的是小米,她原本柔和温顺的笑容不见了,也不再跟母亲说笑撒娇;在母亲教她那些家务活时,她有时会征征的看着母亲发愣,仿佛在看一个生人。她的不悦之色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一天比一天沉郁。</h3><h3>母亲沉默着,我看出了她的纠结和无奈。</h3><h3>无疑,以母亲的敏睿,她怎能不知道长期被娇惯后小米生活自理能力和责任感的欠缺?眼看着小米一天天长大、成熟,她开始替小米担忧:她担忧小米日后生活不能自理时的无助,担忧小米结婚生子后面对锅碗瓢盆的困窘,她更担忧的是小米步入社会后遇到艰辛困难时可能缺乏的足够的承受力。她想以自己最后的努力给小米补上这一课。</h3><h3>可是母亲却无法对小米坦率地说这些。小米是敏感的,这敏感中带着不能触碰的自卑和忧怨,母亲唯有选择沉默以维持那个已经成年女孩儿的自尊和信心。</h3><h3>只是小米却不想给她“补课”的机会了,小米说她想回家。这比她原来说好回去的时间提前了许多。我不想再让小米误会,便把母亲的想法委婉的告诉了她。小米漠然地听完后,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可是我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了那份决然,更有那份疏离。</h3><h3>小米终究还是要回去了。母亲在苦苦挽留无果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照例给小米准备回家后所需的各类吃穿用的物品,此外又给了小米更多生活和学习的费用。</h3><h3>母亲一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对小米“苛求”。我想她到底还是硬不下心来。</h3><h3>这次是妹妹开车送小米去的车站。那时南京汽车站一带的交通秩序很差,妹妹的车只能停在离车站数里外的地方。妹妹后来说,这一路上都是年过半百的她大包小包的背着东西,小米始终只是自顾自的走在前面,没有半点想要分担的意思。这让她不由想起了阿姨曾经送小米去车站的情形——四、五年过去了,小米却依旧在逝去的时光中徘徊。</h3><h3>然而在经过车站附近的商场时,小米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说想让妹妹给她买一个手机。那个年代手机还远没有现在普及,更何况小米还在上学。妹妹踌躇着终于没有答应。小米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直到临开车都没再说话,甚至连道别的言语都没有一句。</h3><h3><br></h3><h3>次年,小米破天荒没再来南京。</h3><h3>这时母亲的病情也在日趋严重,她患了肺癌,已时日无多。</h3><h3>病榻上的母亲依然牵挂着小米,她时不时会提起小米,念叨些小米该毕业了,也不知道近况怎么样之类的话,虽然她没有说想见见小米,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很想念那个女孩。</h3><h3>在几番周折后,我终于联系上了小米。电话中小米告诉我说,她奶奶已经去世大半年了,她自己毕业后也已经在无锡的开发区找到了工作,报酬也不错。但是她很直接地说,那份流水线上的工作比较辛苦,是否能让让母亲找人换份好些的工作。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告诉她说,母亲患了肺癌,已是晚期,我问她能不能抽时间来看看母亲,母亲一直很惦记她。</h3><h3>电话那头,半晌的沉默后,小米终于说,很忙,尽量抽时间吧。</h3><h3>然而,一直到母亲半年后去世,也没有等到小米,甚至连片言只语也没有。</h3><h3>弥留之际,母亲曾经费力的问过我,小米是不是对她有误解,不然怎么会不来看看?我忍着泪说,小米是个聪明灵巧的姑娘,她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的。</h3><h3>但是我知道,小米是不会来了。</h3><h3>母亲去世已经十年。</h3><h3>母亲生前那些注定无法完成的愿望,被我小心翼翼的收藏在了心的角落处,不再去细细的咀嚼。</h3><h3>但是偶尔,我会想到小米。</h3><h3>算来小米也该有二十七八岁了,或许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一份成功的事业了——</h3><h3>我祈祷,因为那一定是母亲的愿望。</h3><h3>岁月的流逝可以带走许多记忆,而沉淀下来的却一定是人性的善良和美好。</h3><h3>我愿意相信,小米在偶尔中一定会想起那位爱她疼她的老人,想起老人在她恬然入梦时静静陪伴着她的那些夜晚……</h3><h3>而我,只想代远在天堂的母亲轻轻的问一声:</h3><h3>小米,你好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