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韵

平凡人

一

五月初的北方小村，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中怡人的时节。两面山、綠草茵茵，林木森森，柳杨碧枝间，摇拽出数处黄墙青瓦。天地间只留下来自桃源年代的自然声色。好一个纯净处所，好一幅水墨山水图。

西南一丘下，村路尽头处，有数株老杨树，杨树荫处有一串院落。顶端的是解放前窑洞、泥墙、木制窗格组合。黄泥剥落处石块磊磊，白色的是青石，黄色的是沙石。青白方圆石竟也磊出一个完整的四合院来。老院墙基下，五间青砖挂面房，典型的八零年后建筑风格，上下两层窗，上窗窗格裱以麻纸，下窗整块玻璃。经济实惠。一面房外再无建筑，还够不成完整的院落。老房西南角，又有三间土墙砖挂面房，房基比老院低，比前五间又高。布局明显，一族两代。

我家就是西南那三间。下面五间的是两位叔叔。老院自然住着爷爷奶奶。（童时回忆）

不成方园的院落，满是生机，山角四五十只、白毛黑眼的熊猫免，在笼中欢跳。鸡在院中悠闲觅食，老公鸡抖着红金色斑斓的羽毛围着母鸡跳斗牛舞。另半边院是树林，林荫下，刚喝饱汤水的狗儿，懒洋洋地躺着。树梢上痳雀叽叽咋咋。小猫锁定目标，鬼鬼溜溜地往上爬着，试图给自己捕捉点野味。

八十年代的山村，天蓝得透明，云白得如绵，阳光明媚得有蜜那样甜。我家离村远，少有玩伴。象很多个日子一样，蹲在沿台下看蚂蚁排成队、沿着沿台缝窜，黑黑的一线，忙忙碌碌，孜孜不倦。院里光秃秃的，清晨打扫后的扫把痕迹还在，黄土地上留下数万道平行半圆，显得象涟漪一样，令人晕晕乎乎。只有很少的部分留下几串大脚印，和我的小脚印。沿台下，被我无数次践踏，变得面目全非，失去美感。我给蚂蚁们制造些困难，划道深痕阻断原路，看能改变它们路线。它们顽强地翻山越岭，爬呀爬，爬呀爬……

娘在伙房里，奏着洗漱锅碗瓢盆的交响乐，清脆，悦耳，又不失柔和，胜过世间所以的音乐。音乐的节奏轻快，利索，但不急促。交响乐的完结，以一摞碗在盘里落定告终。娘围着自制的薄围裙，端着半盆略显浑浊的水，迈着花旦一样的小碎步出来了，站在当院心，右手端稳盆子，左手掌心朝天，展开五指，以极快速度撩泼着水，院里就洒起了晶莹闪烁的万千花雨。娘以自己为轴心，完整地转一个圈，满院的扫痕被湿点取代。娘颠颠盆，把最后一滴水顷尽，把盆放在厨房门口的沿台上，拉起围裙下摆，急速地擦着湿手，说:“亲，娘给你xx姨姨包粽子去呀，你在家乖乖的看好门，等你爹下班。娘赶晌午娘就回来了。”我攥着给蚂蚁挖壕的枯枝，站起来，问娘:“嗯。咱们家几时包？”娘头一低，除下围裙，往大屋走着说:“娘明天就包，明天就包。”我尾随在娘的背后，看娘走进大屋，把围裙搭到吊丝，顺手从窗台取上梳子，从脸盆里蘸了水，梳头发。娘营生多，无暇顾及头面，所以头发老是剪得很短，三梳两梳、头发一缕缕明亮光润起来。娘放罢梳子，从吊丝上拉下手巾，攥着手巾一角从脸盆蘸湿，用力团团，使手巾干湿比例中和，把袖口、前襟、腿弯、裤脚擦拭一翻，衣服瞬间焕然一新。出了门下沿台，不忘抓起外窗台的刨刷刷刷鞋。

大门外了还喊:“亲，看好门，娘一下就回来……”。其实，这样的事我已是司空见惯，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是这个样子。娘总要忙上三五天。给东家包完西家包。

拥有大自然的孩子是不会孤独的，攥一把黄土淋点水，就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株山花，一苗野草足以打发整个童年。农村的孩子无论身体还是心态，健康的让人羡慕嫉妒恨！

不经意间，日上中天，我的影子从长到短，最后凝滞在脚下。听见爹娘远远地对话。……爹说:“包了个利索哇！”娘说:“今年她家叫的人手多，粽叶又大，好包。”爹说:“今年没吃饭~~时间还早呀。”娘说:“她们吃吧，人家每年也不亏待咱，完了人家还不是又给咱送粽子~~孩子还能换个口味。”爹嗯了声，又说:“这是谁给的？”娘说xxx家，昨天给包的，她知道今天给Ⅹx包，就进去。快包完时先走了。我们都说她回家了，不想她是取了粽子在半路等我哩。爹说:“ⅩXX倒是有心人，会办事。”又接着说:“明年咱家包的早些，省的娃儿眼馋。”娘说:“咱每年也不晚呀！”爹说:“是不晚，可人家更早。”娘说:“你知道啥？人家是早早包了送人的。”爹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地长应声……

我如久汗遇甘露一样，迫不及待，以一式飞鸟投林，扑向爹娘。

暮色垂临，四野安静。唯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四散在角角落落，映现出村庄的轮廓。一时天地庄严，遍布安详。小院鸡兔无声，猫狗禁音，鸟鹊归巢。

吃过晚饭后，爹躺在后炕头，翻弄着那一叠有旧有新的报纸（报纸是单位给订得，爹的单位工资不高，但居然有书看，有报读，年底还能拿回来一张奖状。）报纸被爹翻得哗啦啦地响。一百瓦的灯泡、把粗劣的黄褐墙变的有了光亮，报纸顺着折角处分出明暗黑自阴阳。饭前饭后读报看书是爹的必修课之一。爹是农村为数不多的吃公饭人之一。虽然工资不高，生活规律规矩还是有的。

娘在伙房奏着洗锅洗碗的交响乐。不时喊爹:“欢看看泉池水满了沒？”爹翻着报、应着声说:“噢。”一时娘听不到动静又喊:“怕给人偷倒了。”爹扭转手腕，看看表说:“时间还不到，看表的哩。”过会儿娘又喊:“明儿咱们包粽，一会泡米，泡粽叶，泡枣用水，就家缸里的水不够。”爹慢悠悠地翻着报，说:“知道，反正赶去门市前担回来，不就行了。”娘急了，说:“正是包粽时节、你家用水，全村人就不用？等一担水四十分，被倒了你再等！”爹也急了，起身下炕穿鞋，拉开门边走边说:“说的也是，还差五分钟，我到泉池等。”爹走到伙房前，从码头上摘下担杖，担杖钩的铁环哗啦啦地响。爹把担杖担在肩上，朝泉池走去。月起山头，给爹照明引路充当手电。

洗涮完锅碗瓢盆的娘，湿淋淋的双手攥着蘸布走进卧室，踮起脚尖，风急火急的从高低柜头端下那摞尘封已久的套盆，一个个地摆在地下，用半干半湿的蘸布转圈擦拾，蘸布过处，盆腔盆面就闪烁出光芒，光芒棱棱角角、迷幻迷离，和灯光争辉，屋里一时新意焕然，棚壁有光。娘选出最亮的三个盆，靠紧高底柜底沿一字摆开。又转到东墙角那三四个瓮前，揭去瓮盖，从瓮里取出一个升子，放在另一瓮盖上，双手提出一个布袋，摆正放稳，攝起袋沿，双手交换着，挽花一样快速往下挽，口袋沿由绵变硬，有了厚度，有了骨架，变成桶状，收沿处露出米来。米粒圆润饱满，乳黄晶莹。娘右手提着袋沿，左手捞起一把，猫下腰端详端详，撒回袋里，又捞起一把，端详端详，撒回袋里，如此反复了好多回。娘的脸洋溢着笑，笑中有满足有自豪，全是幸福感。娘说:“老人说，勤劳人有饭吃，真言不假。咱去年下辛苦足，看这收成，籽大粒饱，生吃也香甜，看着也心宽。”我其实不懂，只是瞎应:“明年咱家再种些，再辛苦足些，不就又收好多好多。”娘说:“娃真亲，咱年年种，娃年年有粽吃……”

大门外有扁担活动的吱呀吱呀声，爹的话传进来:“水往哪个家担？”娘三步并成二两步，急跨到门前，吱呀拉开门，说:“担这儿来，担这儿来，泡米用。”两只桶一前一后吊在爹的身上晃悠进来，爹力弱，上沿台时稳不住，吧啋吧啋两股水从桶里激荡出来，一头撞在地下，变作一滩湿迹，如地图，无规章。桶落地后，水才逐渐不再激荡，趋于平静。爹半转身，提担杖退出门框，把担杖复掛在伙房码头的铁钩上，进门来，坐在炕沿喘气调吸。

娘回到瓮前，右手五指叉开，抻张开袋口，左手拿升子，口面下倾，往米中一铲，铲满端平，右手放开袋口，顺升口面平行一划，量出平平一升米，之后小心地转身，碎小步走到排列的三个大空盆前，倾升下倒，白盆内就珍珠乱濺，一下两下三下……布袋下縮，盆内升长。母亲量完，翻倒升子，用在手曲指敲打升底，伴着咚咚咚响声，升里余米尽数复落米袋，娘把升子顺手放在瓮内一角，双手把挽了的口袋沿展开拉直，以顺时针放向拧转，口袋空了的部分束成布棍，娘把布棍又拧成麻花，一直缩成一团，用手压实按紧，盖上瓮盖，瓮处复归原样。

娘一溜走出房子，听到伙房开门关门，一阵后又是开门关门，再进来时，两手满载。左手满满一小盆红枣，右手抓着一捆粽叶，中指掛着那个黃铜水瓢，空水瓢钩儿以钩儿为轴心，瓢身象钟摆一样来回晃动。娘走到排列着的大盆前，倾身下蹲，小心地把左手中的枣倒在第二个空盆内，空盆就红紫飞舞，娘把空了的小盆放在高低柜的低面上，用空出的左手，把钩在右中指的水瓢取下，放到身后的水桶内，右手把粽叶放到第三个大空盆内，双手解去捆扎带，象银行数钞一样地捻动那一捆粽叶，粽叶就变薄增长，最后匀称地平铺满大盆。盆内就荷绿满塘。娘抓起瓢舀满水，先给粽叶浇，再给红枣，再给黄米浇，一瓢二瓢三瓢无数瓢……一担水听剩无多。娘唤爹让把余水倒入伙房的水瓮中。呼吸均匀了的爹，正美滋滋地吸着烟，红色的烟头白色的烟圈。爹口里斜叨烟头，不住地眨着眼躲避烟雾，双手提了双桶出去了，又是伙房开门声关门声，倒水声桶放在墙角的咣当声。

少时，爹回来，和娘一排站了，观赏着红绿黄三盆色景，两人面目一般陶醉，比看西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红绿黄在水中变得更溶更润，更柔和更淳厚，失却了显浅，多了深沉，没有了青涩的得刺目炫耀，而多了一份宁静得悠远优雅。

月亮洒落亿万银辉，普照着宁静的山村，山睡了、地睡了、树木花草、鸟雀昆虫全睡了。月亮一脸祥和仁慈，唱着古老的摇篮曲，守护着爹，守护着娘，守护着我。月光透过玻璃，浸润着一盆翡翠、一盆玛瑙、一盆珍珠，月在水中，水中有月，明天的粽子谁能说没有月之精髓。

……

五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