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岳父

于无声处

一

岳父离开人世快十年了，早就想写一篇纪念岳父的文字，可一直未能动笔。一是岳父在世时，在与岳父相处二十余年里，几乎是在逢年过节或者是岳父岳母生辰大寿时才去看望双老，又因时间匆忙，相聚时短，所以对于岳父更深的了解还是不够的，我怕我粗浅的文字无法表达岳父的精神风貌和芳馨的品质；二则确因琐事太多，无法静下心来。昨天晚上又梦见岳父了。他仍像生前那样高大、面容清瘦而精神矍铄；仍是那样穿一身洗得泛白的干净的中山服；劳作时，面前仍然拴着那件蓝色的围腰。于是我想：是不是总是放不下想写一写他的念头，老是在半夜醒来，去忆起他身前点点滴滴的往事，才常常梦见他呢？由此看来，我和岳父是有感情的，无论好坏，也该静一静，用文字的形式去表达对岳父的那份情感了。

很遗憾，岳父健在的时候，没能赶上像现在这样有智能手机的普及，因此，岳父生前那些感人的情景没能拍摄下来。即使如此，岳父高大的形象早已我在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说话时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含蓄而又掷地有声的话语犹在耳旁。

岳父当了几十年的大队（村）支书，复杂的农村基层工作历练了岳父沉着、稳重的性格。他洞明世事、人情练达，对问题的思考总带有一定的高度和广度，遇事不急不躁，处理问题得心应手。他是一位普通的党员，更是千百万农民中普通的劳动者。然而他一生的经历又是不平凡的，在那风云多变的岁月，作为一个大家庭的顶梁柱、作为一位父亲，他的意志是坚强的，毅力是坚韧的；作为一名最基层的称不上干部的干部，他始终牢记党的宗旨，踏实工作、任劳任怨，为农村的发展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岳父的一生是勤劳俭朴的一生，是正直磊落的一生，是坚韧刚强的一生。在岳父的身上最能体现的品质是勤劳与俭朴。

二

岳父病故于2008年十二月，享年81岁。那时临近冬至，天气一天冷比一天。那个冬天似乎给人更加冷峻、严酷的感觉。那一年，我们遭遇了两次最为伤痛的变故，岳父及岳父的长子相继去世，那种伤痛刻骨铭心。

2008年秋，我的工作换了单位。到了新的单位，一切都是陌生的。所接触到的工作十分繁琐，一切都得从头开始。那段日子，几乎白天黑夜都呆在单位，一面熟悉新的业务，一面无休止的加班，很少有时间去看望父母和岳父母。直到有一天，扬哥打来电话，心情沉重地告诉我，说岳父病危，快顶不住天了，这才知道岳父的病有多么严重。而那天，正是上级主管部门对我单位进行年终检查考评，没办法，只好等考评的同志离开了单位，下午才匆忙的赶到岳父家。赶到岳父家时，能赶到的亲人都到了，包括岳父两个在县城工作的孙子。岳父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家里给他看病的医生低沉地对大家说，他已经尽力了。将两手一摊，摇了摇头慢慢的走出门去。我拉着岳父冰凉的手，轻轻的呼唤了几声，他异常艰难地睁开双眼，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家人商议，再一次把岳父送到医院，尽最后的努力。临走时，岳母来到岳父的身旁，拉着岳父瘦削的手，岳父紧紧地攥住岳母的手指不肯放松，泪眼蒙眬，无限依恋地望着岳母，仿佛在说，我们这是生离死别的时刻，你要多保重！

当天晚上，岳父走了，结束了他饱经风霜的一生，离开了他眷恋的众多的亲人，离开了他忠诚的党组织。他走了，他没能给儿女留下多少物质财富，却为儿女留下了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安静地走了。岳父走了，我深深地自责，为什么就不能把手中的工作放一放，抽点时间，在他弥留之际，像往常一样静静的坐在他身边任由他唠叨呢？他走了，再也听不到他唠叨了，心中有一种无法诉说的酸楚。

三

岳父出生的地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龙塘。说它小有名气，是因为解放前郭氏家族中有富甲一方、远近闻名的郭明成居住在那里；是因为解放后在岳父郭家五弟兄的子女、孙辈中走出了两名县级干部、4名科局级干部；是因为与龙塘一衣带水的下坝河村郭家三弟兄都走上了省厅级领导岗位。

龙塘，山水相依，人杰地灵。那里的山，青翠含黛；那里的水，墨绿清幽。顺着宽阔而流水潺潺的龙塘河拾级而上，在苍茫的大山腰，居住着几十户几乎都是郭姓的人家，那便是龙塘了。那里古木参天、翠竹葱茏。木屋瓦房掩映其中，幽静而古朴。岳父出生的那栋木屋，算是百年老宅了。老宅是一栋黔北比较普通的旧式民居。那潮湿的黛瓦、壮实的柱子、斑驳的木壁，条石砌成的阶檐、青色的石板铺就的天井，断垣残壁的院墙，见证了它曾有的辉煌与沧桑。

岳父家以耕读为本。岳父兄弟五人都出生在解放前，在他们兄弟五人中，就有三人念过书、能识字。解放后，岳父的兄弟我们的九叔成了当地的民办教师；五叔走上了金融部门的领导岗位，岳父成了一干就是几十年的大队（村）支书；就连未进过学堂的幺叔也凭借自己的聪颖好学，在生活实践中淘了不少字，成了一名会设计、能动手的木工巧匠。岳父爱读书，虽然岳父无多少藏书，但在他的枕边，时常摆放着书刊，有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有小说或者其他图书。老来的岳父，在冬天农闲的日子里，常常在温暖的阳光下，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泡上一杯茶，拿上一本书，戴上那副黑色镶边的老光镜，静静的阅读。每当看见这一幕，我心里便是一阵感动，也倍受鼓舞。

岳父虽然出生在龙塘。然而三十多岁的岳父在一场家庭的变故中离开了龙塘。那是因为岳父中年丧妻，到与龙塘一河之隔的村子组成了另一个家庭，这个家庭中女主人中年丧夫，她便是我后来的岳母。岳父去之前，这个家里已有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岳父到来后，又有四个子女相继出生，我的妻子便是这四个子女中的一个。这样，岳父和岳母的肩上前前后后就得担负起抚养11个子女的责任。岳父虽然离开了龙塘，但龙塘的家，仍是岳父的牵挂。尽管在龙塘的四个子女有岳父的母亲照顾，但他同样得用坚强的双肩扛起父亲的责任，他牵挂着这个家，他必须得倾注同样的爱，把前妻丢下的四个子女抚养成人。因此，不难想象，在那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岁月，岳父是怎样的奔波于两边，是怎样的劳累与艰辛。然而，岳父硬是凭着坚韧的毅力和勤劳的双手，把11个子女拉扯大，并逐一安顿成家而没有落下一点债务，每每谈及此事，岳父的脸上总是露出骄傲而幸福的笑容。

四

是的，岳父是用勤劳的一生，用自己无声的行动去影响、引导他的儿女，用正直的品质、用人格的力量去感染、教育他的亲人。岳父把最小的女儿“交代”后，仍居住在那栋与他风雨相伴的木屋，不辍劳作。每一次去看望岳父，无论何时前往、无论春夏秋冬，很难看见岳父闲在家里。他不是在房屋周围的庄稼地里，就是蹲在房前屋后用镰刀或者赤着手除去路边及四周的杂草，要不就是举着扫丫打扫院落。记得在他七十多岁动第二次手术后，刚恢复身体，他就不顾在县城工作的儿子的强烈反对，非要回到老家。那是因为他亲手种下的庄稼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岳父深爱着他的儿女，无论作为亲生父亲还是作为继父，对待小的，他都一样疼爱，一碗水端平。他老了，那么多儿女，他几乎不去麻烦、打搅任何一个。想念在外的儿女了，他便抽出点时间去看看，常常是忙去忙回。一来是他不想耽误子女做事；二来还是停不住那双不曾脱离劳动的手，仿佛一天不下地劳动，浑身都疼痛似的。叫岳父二十多年，说实话，他到我家住上一、两晚上，唯一的一次是他第二次做完手术后，身体正在恢复期间，在我们的再三恳求下，他才勉强来到我家住了两天，第三天，无论我们怎样劝说，无论我们怎样挽留，他执意要回家。万般无奈，只好送他回去。刚到家，还没有等我们转身离开，他就跑到庄稼地里了。

岳父的一生中，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俭朴。或许是经历了苦难的日子，岳父养成了俭朴的习惯。儿女们为他添置了新衣、新鞋，他总是舍不得穿，或者很少穿。穿在身上的总是陈旧的、甚至有些是打了补丁的衣服。连小的穿旧了的鞋不穿了，他舍不得扔掉，留着自己穿，弄得小的在别人的眼里有“不孝”之嫌。我的妻子常常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的将掉在桌上的饭捡起来往嘴里塞，让我们很是惊诧，心想，这也许就是岳父在她们小的时候，教导她们要爱惜粮食的缘故吧。在郭家这个大家庭中，作为大哥，他的影响力是深远的，他的身先垂范对他的兄弟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兄弟五人，不管是在家务农的，还是在外工作的，生活都是十分俭朴的，纵然儿女们有条件能让他们享受一下“奢侈”的生活，但他们不改初衷，勤俭依旧。

岳父为人正直，工作中，敢于说真话，敢于抵制不良风气，敢于碰真过硬，具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性格；再困苦再艰难，难不倒他克服困难的毅力与决心，具有顶天立地、泪不轻弹的气概。然而在他刚强的后面，却有一颗柔软的心、悲悯的情怀。那一年，他的兄弟我们的九叔不幸走了，谈及九叔去世的时候，他悲痛不已，泪流满面。

　　 五

当岳父最小的女儿出阁后，11个子女的终身大事总算从他的肩上卸了下来，卸下这肩上担子的岳父也老了。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了他的身边，各奔东西。老来的岳父，子女不在身边的时候难免有些孤独，因此，每一次去看望岳父的时候，他总是把手中的活停下来，翁婿俩坐便在一起，他轻轻的唠叨，我静静的聆听。

岳父一生几乎不曾离开过酒。很多时候，老人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我去后，他很高兴的打开，我们翁婿俩有时一喝就是两三个小时。在幽静的乡村，在温馨的小屋里，在醇绵的酒香中，我静静的陪着岳父喝酒，静静的听他讲述他的过去，讲述他曾经经历了怎样的磨难，讲述他工作中如何去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讲述他如何去宽容那些曾经整过他的人，讲述他如何去挽救过一些同事，在他的“唠叨”中，我知道了岳父是一位豁达的、仁慈，心胸宽厚的人。在他的讲述中，我了解了岳父不平凡的一生。岳父是家中的长子，长子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为父母分担家庭的负担。十几岁的岳父就走南闯北，用他稚嫩的双肩担着盐巴担子往返于川黔之间，挑着大米担子穿梭于平头溪的羊场小道，用辛勤的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正是那些苦难的岁月，磨炼了岳父坚强的意志，不屈的精神。我知道这是岳父用自己的风雨人生，用别样的方式，用一种含蓄而委婉的方式启迪他的女婿。是的，他是我踏实工作的引导者，也是我真诚做人的引路人，更是我坚定事业的支持者。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民办教师还未转正的我，微薄的工资，物价的飞涨，致使生活处于极端的困境中。在我打算放弃教书的时候，是岳父支持我，鼓励我，才让我坚持下来，继续从事我喜欢的职业。

在和岳父拉家常中，我们始终绕不过一个人，也是岳父经常提到的一个人，当岳父提到他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愧疚，但更多的是骄傲和自豪，那就是我的大哥（大舅子）。在那挨饿受冻的岁月，一大家人的吃、穿就够岳父奔波劳累、身心疲惫的了，在对待子女，难免顾此失彼，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心子女的上学读书。大哥中途辍学，没上高中，甚至有个别的女儿连学堂都未曾进过，谈及这些，岳父心里充满了内疚、自责。但更令岳父十分欣慰的是大哥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与勤奋，从生产队的一名记分员成长为一名正县级干部。

在大哥的身上，更能见到岳父的影子。大哥勤劳、奋进、拼搏、正直、严谨，不能说没有岳父的影响。大哥忙，很难得和亲戚一起吃顿饭。曾记得有一次大哥和我们一起吃饭，那时大哥是县政协副主席、城建指挥长。他对我们说，他前面的两任指挥长都在金钱的面前倒下了，辜负了党的培养，给家庭带来了不可愈合的伤痛，他绝不能倒下。并告诫同桌的他的外侄女，说外侄女在医院药剂科主任的岗位上，那是一个高风险的岗位，容易犯错误，一定好把握好自己，廉洁工作。岳父传统的美德影响着大哥，大哥的身先垂范又感召着身边的亲人。算起来，岳父的儿女、女婿、孙辈、外孙及外孙女婿甚至曾孙辈走上工作岗位，拿国家财政工资的已有30余人，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踏实工作着。

大哥用实际行动谱写了一名党员、党的干部正直无私、光明磊落的一生。他没有倒在金钱与权欲上，然而他却为了党的事业忘我工作，积劳成疾，倒在了残酷的病魔下。2008年，还差一年退休的他，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而与世长辞。

大哥的病逝，我们不敢、也无法将这一噩耗告诉81岁高龄的岳父，怕老来丧子的悲怆给岳父带来无法承受的打击。大哥生前，三天两头、总要给岳父打个电话。大哥去世后，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一月过去了，岳父始终没有接到过大哥电话，岳父从家人的表情中似乎感觉到大家对他隐瞒着什么。一天，情急中的岳父穿好衣服，说要去看大哥，并不顾家人的劝阻，非去不可。大家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好告诉他，大哥走了。

这个打击对岳父太沉重了，岳父一天天的消瘦下去，饭量减了，酒也很少喝了。曾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多的话语没有了。坐在他的身边，我不知道用什么话语、用什么方式去抚慰岳父剧痛的心。那些日子，他常常端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默默地、静静地坐着，抬着头，久久地眺望着他出生的地方——龙塘；眺望着县城的方向——那是他儿子曾工作的地方。

如果大哥健在，我有理由相信，岳父绝不会那么快就离开我们的。就在大哥去世的2008年，不到半年的时间，岳父也于当年的最后一个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