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父亲的皮褂</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18px;">图:江雪</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18px;">文:江雪</b></p> <p class="ql-block"> 在我年少的印象里,寒冷的时节中能御寒的衣物除了褚袎,大概就是皮褂了。记忆中我的父亲就有一件又旧又沉的岩羊皮皮褂,每逢天气变冷,父亲就穿上这件皮褂,有那么几次他还夸赞说:“岩羊皮是个好东西,越冷的天气里穿上(它)身上就越热,可是娃娃们穿不得,身上的火气拔完哩!”我自然不会相信父亲的话,并暗中笑他:哼!越冷越热,还娃娃们穿不得,火气拔掉哩,骗谁呢!鬼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皮褂分里外两层,外层是深蓝色的粗布,衣领是深褐色的人造毛绒;两侧是比平常的衣服上更大一半的衣兜,样子不是很好看但很实用,比平常的衣兜能装更多的东西,整齐地纵排着的五个塑制的大纽扣虽然毫无花色,但也很实用,扣上不透风;里层就是两张青黄相间的岩羊皮缝拼而成的,包括两条袖筒都是岩羊皮。我不清楚这两张岩羊皮的来历——或许是父亲买的,又或许是用家中的其他东西换的,但从父亲的口述中我知道这两张岩羊皮交由童家村的一个姓沈的皮匠鞣制,当然鞣制的过程我更不清楚。也许是沈皮匠的技艺不精,也许是沈皮匠偷懒误工,总之父亲的岩羊皮皮褂至少在两、三年以后才制作完成,父亲也因此恼怒过好几回。</p><p class="ql-block"> 为了验证这件又旧又沉的岩羊皮皮褂的越冷越热和拔掉娃娃身上的火气,在一个下雨的无聊的午后,我穿着它在院子的雨中踱步,雨水早已浸湿了皮褂的外层粗布,越冷越热的感觉却未有丝毫,我坚信父亲说的话绝对是骗人的鬼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努力地思索着父亲为何竟如此骗人?“啪!”父亲宽厚有力的手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脖颈上,顿时眼前有无数的银花在乱舞,我已哭但不敢出声,疼痛的感觉和往常一样:发热而且生疼!“杂怂货,你把皮褂穿上着雨里走着吗?放哈起!”熟悉的带着浓浓的临洮口音的不是青海话更不是普通话的怒骂在那个瞬间让我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这一记发热而且生疼的巴掌就是最好的提醒。从此,我对父亲的这件又旧又沉的岩羊皮皮褂心生敬畏,每当看到它,发热而生疼的感觉总会从脖颈传到后背。</p> <p class="ql-block"> 记得上高中时的一天的课间操结束时,在贵中的大操场列队,“向右看齐!”随着口令,我扭头看见了走进校门的父亲,身上穿着让我敬畏的皮褂,左肩前后各搭着一个较小的编织袋,鼓鼓的;左手提着红色的布包,也是鼓鼓的,右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艰难地向前走着,我知道他这是给我来送干粮,但在那个时刻我心生怒怨——他不该穿着又旧又沉的皮褂,更不该在全校师生都有的课间操时间出现在校园!在众多的学生中,父亲肯定没看见我,我头也未回地满脸怒色地径直走进教室,接下来的那节课老师在讲啥我全然未听,满脑子都是他穿着皮褂、搭着编织袋,拄着拐杖在校园中蹒跚前行的身影!放了午学,我自然回到住处,进门便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编织袋,里面果然就是母亲在牛粪杂草中烧做的馄锅馍馍,馍馍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屋子,红色的布包中满满一包甜梨,桌上端正地放着一张纸条:</p><p class="ql-block"> 吾儿平德:</p><p class="ql-block"> 你娘烧得馍馍我给你带到了,饿了就着梨吃,皮褂我给你放哈了,冻了就穿上!家里面盖房,事多,我走了。</p><p class="ql-block"> 即日</p><p class="ql-block"> 父名不提</p><p class="ql-block"> 早前穿了皮褂蹒跚的身影重现脑海,嘴里嚼着的馍馍和梨久久难以下咽,泪已在眼中打转,泪光中那又旧又沉的皮褂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我的脖颈却似乎又热又疼。即便再冷的天气,我自然没有穿着皮褂进教室,放了寒假回家的时候把皮褂捆绑在自行车的捎盘上带回去,父亲没有问穿了没,我也没有说穿过没。</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在青海师专上学的第一学期的国庆假期期满将要返校的时候,父亲叮嘱了好几遍:“皮褂拿上,学校里冻了穿!”我嘴上答应着,手中整理行李时绝无皮褂,心中暗笑:“又旧又沉,还穿?带上岂不累赘?”走出家门时,父亲却在屋檐下喊我:“平德,皮褂没拿……”,回头却看见父亲稍弯着腰,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提着皮褂,站立的样子很吃力又很坚定,苍老的眼中透出一束严肃而郑重,失去了润泽而又满满是责问的目光,那刻我隐隐地感到了父亲鼻孔的酸楚——一个单薄的身影走出了家门,却没带皮褂。几年后,完成学业的我要到隔家一座山的东沟中学去教书,走出家门的那刻父亲又在身后喊我:“平德,皮褂拿上,冻了穿!”,屋檐下的父亲与几年前近乎一致,只是容颜更显苍老,目光更无润泽,腰身也更加弯曲了,顿觉得脖颈上又热又疼的感觉减了不少,心中对又旧又沉的皮褂的敬畏也减了不少,我知道父亲坚信山的那边比家里冷。</p> <p class="ql-block"> 大概是父亲去世的前两年罢!父母到我家生活了几个月,其时父亲已不能自主行走,但凡需要活动都得有人扶持,走出家门的户外活动更不可能,因此天气的冷暖与父亲也似乎没有了多大的关系,他无非就是躺在床上休息或坐起来吃饭。有一日,父亲指着枕边的皮褂对我说:“阿大的皮褂给你给,我再用不上了”,听了父亲的话我深深地感觉到这是他对自己不能行走的无奈,更是怕我受冻的关爱。忍着鼻间的酸楚,强装出一丝笑,我认真地回答他:“你不是说岩羊皮娃娃们穿不得吗?”</p><p class="ql-block"> “那你还娃娃着吗?”</p><p class="ql-block"> 我被反问的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回复一句:“我活到八十岁也是你的娃娃呗!”</p><p class="ql-block"> “哈——”他口中吐出的香烟的烟雾被抖成零乱飘向窗外,我知道这回该他无言以对了,但心中肯定有一丝满意与感动。</p> <p class="ql-block"> 我们村是一个以藏族人为多数的地方,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每逢有人离世,那些念经的和尚们总是把送葬的时间定在一天中最冷的黎明,而父亲准时把我从梦境中叫醒:“平德,起来,葬送起!阿大的皮褂穿上!”。寒风在墓地的上空肆虐,不经意间真感到后背和前胸竟有一丝暖和,父亲的话近在耳边,送葬的人们却在我的身旁冻得发抖。</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已使他不能说话,我只能领会他用左手比划的大意。他用食指吃力地指着门外,我把皮褂穿在他身上,扣上结实的纽扣,推着轮椅走在乡间小路上,寒风侵袭着我们父子的后背,我弯下身子贴近父亲的耳边问:“冻着没?”父亲努力地睁开微闭的眼睛吃力地摇摇头——这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陪伴他。咋暖还寒的初春在故乡的土地上如期而至,在那个昏黄的午后,父亲安静地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身边虽然还有亲友、同事和我熟悉的人,而现在的我却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再也不会有人在寒冷的时节喊我穿上皮褂。</p><p class="ql-block"> 寂静的午夜包裹着无眠的我,点燃一支香烟在手,思绪却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父亲在遗像中向我微笑,耳边又有了熟悉的带着浓浓的临洮口音的不是青海话更不是普通话的声音:平德,皮褂拿上!冻了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