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很冷

陈宗伋

<p class="ql-block">文章摘自我的小说《那不是梦》,这是一个我亲身经历的真实故事。每每想起,仿佛就在昨天。</p> <p class="ql-block">这一年的冬天很冷,雪下得特别大。田里也没有什么农活可干,大伙儿无所事事都躲在宿舍里和床拼命。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心却早已飞回家了。</p><p class="ql-block">我准备用平时积攒下来的粮票到附近的竹行镇集市换几斤花生,黄豆带回家,约好程杰一道去看看。</p><p class="ql-block">农场连队最北面有一条围垦造田时修建的堤坝,堤坝下面是取土后自然形成的小河,大家习惯称它为匡河。河上有一座宽不到一米的小木桥,距离水面很近。跨过木桥,翻过大坝,就不是农场的地盘了。</p> <p class="ql-block">这儿是附近人民公社的一个新垦区,叫八号滩。方园好几里长满了芦苇,一直无人居住。好长时间不去小镇了,我发现八号滩变了,多了好几排砖墙草顶的房子,虽说简陋,倒也整齐。出于好奇,我们走近一户人家。</p><p class="ql-block">一条大黒狗突然从屋子里窜了出来,冲我们一阵狂吠,吓得我俩节节后退,狼狈不堪。</p><p class="ql-block">随着一声:“黒子”,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瘦瘦小小的个头,一身褪了色的黄军装,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黝黒,额头和眼角堆满了道道皱纹,实际上模样比年龄苍老了许多。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手牵着一个小男孩。</p> <p class="ql-block">“你们是知青吧,你们找谁?”男的笑着问。</p><p class="ql-block">“我们是前面农场的,不找谁,路过这儿,随便看看。”我用手指了指我们来的方向回答道。</p><p class="ql-block">“那就进来坐坐吧,喝口热水,外面挺冷的。”男的不像农场的老职工平时见到陌生人不爱搭理,像是见过些世面。</p><p class="ql-block">“你当过兵?”我问。</p><p class="ql-block">“从部队退伍回来有几年了,老家里人多田少使不上劲,公社动员到新垦区来,这不,我们一家三口就迁过来了。我姓周,叫周志良。”他用手指了指身后“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儿子,过了年就六岁了”。</p><p class="ql-block">女人很拘谨,随手把小孩拉到自己面前。小男孩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缀满补丁的棉袄,里面空空的光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根布条扎在腰间,两条细小的腿从开裆的胯下露了出来,赤着的小脚拖着一双破棉鞋,怯生生的望着我和程杰。</p><p class="ql-block">一间屋子靠里搁着一张床。与其说是床,倒像是北方的炕。没有床腿,用砖头垒着。床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压着一条又脏又破的黄毛毯。床上还有两床被褥,也都破旧的不成样子。床尾放着一个旧木橱柜,里面堆放着衣服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靠近门口有一张方桌和两条长木櫈,再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一间披屋是烧饭的地方,灶台锅里熬着青菜玉米糊。除了一些坛坛罐罐、碗筷、炊具、水缸和两张小板凳,就是半屋子的柴火,哦!还有堆放在墙角的几件常用的农具。</p><p class="ql-block">周志良见来人东张张西望望也不见怪,丝毫没有因为穷而显得局促不安的样子。他一边从灶台上拿起碗给我和程杰倒水,一边笑着大声说:“穷不怕,就怕有劲没处使,过日子嘛总会一天比一天好”。</p><p class="ql-block">女人不声不响,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捧花生,放到我们面前,“尝尝,自家种的”,说完拉着孩子出去了。</p><p class="ql-block">我到农场以后从来没有单独接触过附近公社的农民,更不要说这么近距离的交谈。总以为他们应该同农场的老职工差不多,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好歹也能温饱。看看眼前这家当,这吃的、穿的、用的,日子过得太苦了,太难了。再看看那个小男孩一张脸又瘦又黄,耳朵,手上生着冻疮,这么冷的天,连一双袜子都没有。</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胸口好像被一块石头压着,憋得慌……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换花生、黄豆的伍斤粮票和平时节省下来的伍块钱,悄悄放在灶台上,拉着程杰离开了。</p> <p class="ql-block">回到连队宿舍,我们把今天遇到的亊情告诉了季大头和孙桂花,他们听了也都挺难过的。程杰说:“我们只看到一家,像老周家这种情况应该很多,中国的农民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还记得三年自然灾害吗,听说光饿死的人全国就有几百万,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农民”……</p><p class="ql-block">这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遭遇在心里引起了从未有过的震动,特别是那个小男孩,瘦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真想帮帮他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我爬起来翻箱倒柜,找了几件穿着嫌小又舍不得扔掉的旧衣服,一副棉纱手套和一双袜子。季大头和孙桂花也找了几件衣服,程杰从床上抽出一床棉花胎,大家还一齐凑了拾块钱和拾斤粮票。中午吃完饭,踏着雪又来到了八号滩。</p><p class="ql-block">看着我们递过去的衣服,钱和粮票,这个当过兵的庄稼汉眼眶红了,他老婆也在一旁流泪,说什么也不肯收。</p><p class="ql-block">“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你们知青也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出门在外,我怎么能收你们的东西呢”说到这儿,周志良抹了抹眼睛。</p><p class="ql-block">“老大哥,你不要客气,就些旧衣服算不了什么,千万不要让孩子饿着,冻着”,我们真心诚意的劝说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老周,要不我们在你家吃晚饭,也就算是一家人了。”我以为自己这样做很聪明,拉近了我们和老周之间的关系。后来发生的亊让我后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p><p class="ql-block">周志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那好,那好,请还请不来呢。”他把我们领进屋,把桌子抹了抹,吩咐老婆去烧水。</p> <p class="ql-block">大黒狗摇着尾巴在桌子底下转来转去,这儿闻闻那儿嗅嗅。孙桂花用手摸了摸“黒子”的头说“我们什么时候也弄一条狗来养养,这家伙通人性,听说寒冬腊月吃狗肉对身体有好处”。程杰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吧,你还养狗,把你自己养养好就不错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周志良陪坐在一边,听着我们的说笑。一会儿他站起来对我们说:“你们先聊着,我去田里铲点菜,马上就回来。”接着又招呼女人“给兄弟们加水,多喝点热水暖和暖和。”黒子也摇着尾巴随主人出去了。</p><p class="ql-block">“知道啦。”女人应着,拿起水瓶走出门外。</p><p class="ql-block">不久,只听见老周和他的女人在门口嘀咕,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吵架,也不知道说什么。</p><p class="ql-block">我们四人天南地北,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农场的亊,文化大革命的亊,国内国外的亊。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周志良的女人进来了,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p><p class="ql-block">“老周呢?”我问。</p><p class="ql-block">“在隔壁烧火弄饭呢。”女人冷冷地回道,转身又出去了。</p><p class="ql-block">“我们该回去了,怎么好意思在这儿吃饭。程杰说着站起来,我们也都准备往外走。</p><p class="ql-block">老周推门进来拦住大家,“你们千万不能走,饭就好了,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谁走,谁看不起我老周。”</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正说着,外面传来小男孩的哭声。“我要黒子,我要黒子嘛”还有女人紧张的责斥声“不许哭,再哭打死你。”</p><p class="ql-block">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总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起跑了出去。推开隔壁披屋的门,灶膛的火烧的正旺,把墙角映的通红。灰白的墙上钉着一张黒色的狗皮格外醒目,狗皮下面黒糊糊的流着一滩污血。</p><p class="ql-block">小男孩可怜兮兮地站在墙角,用手揉着眼睛,小脸上挂满了泪珠。</p><p class="ql-block">灶台的锅里冒着热气,血腥味和肉香味扑面而来。我们都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终于明白了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饭菜上了桌,主人笑着招呼我们“吃呀,吃呀,”自己却不肯动一筷子。望着热气腾腾,雪白的大米饭(这是他们留着春节用的)望着一大盆香喷喷的狗肉,望着小男孩脸上干凅的泪痕和不由自主的哽咽,我们端着饭碗一口也吃不下去……</p> <p class="ql-block">春节回家我什么都没有买,什么都没有带,心情糟透了。</p><p class="ql-block">这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我的油画:青春的祭奠</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