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童话 ——怀念外婆

余晓华

<h3><font color="#010101">  2012年8月25日,农历。那天是外婆一百岁生日,我们兄弟几家人聚在一起为她庆祝。席上她十分快乐,笑个不停,神智和口齿都很清楚,百年住事仿佛在她面前竖立一幅巨画,她对画中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那天她很健谈,说了不少我们不知道的趣事。记得当时她穿了件红色唐装上衣,眉宇间不停地倾泻着我们所熟悉的笑容〈曾有段时间大家都说外婆是原样子,不会老去〉,——时光的指针不知不觉的把我们拉回到上世纪那最纯的年代……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早先父母都在乡里〈当时叫公社〉工作,那时是真的很忙,经常半月才回家一趟。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于是59年出生的大哥只能请外婆来帮忙带,谁知这一来就是整整五十四个寒暑!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外婆叫李桂花,老家在进贤,嫁给外公后进贤方言就退出了舞台。外婆只生了我妈一个女儿,宠爱了一生的女儿——她把对女儿的爱全转移到我们四兄弟身上来了。带大我们兄弟是外婆一生的杰作与骄傲,这一点在她平时与旁人对话中经常流露出。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外婆不到50岁,外公就去世了。外婆真是伟大,她能把老伴过世后留下的荒凉与巨痛马上转化成慈爱倾注到外甥们的身上。犹如庭院上空的明月,毫不吝惜地把清辉播洒给茁壮成长的幼苗……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不知道她平时有多累多忙,只晓得阳光与清风相逐时,院落有她缠着小足晃动的身影,井边传来坚实空旷的捣衣声,园子里飘香的瓜果中浸染了她的汗水……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外婆是没有空闲的。清早起来,一边捞饭煮粥,一边洗衣,在井边与厨房两边跑。有时洗衣太投入,也曾糊过饭。张罗着我们吃过早饭,她又去喂猪食。天寒时,猪食还须热一热。然后瘦小的外婆提着一大桶猪食走向猪槽。她须跨过一道挺高的门槛,走过一段不平路,对于年迈且缠过足的外婆来说着实不易。我与弟弟稍大一些,想去帮忙,她总时笑着摇摇头。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扫地,晒东西,然后就是做午饭——这样年复一年。外婆总是满头大汗,可以说我们兄弟是闻着她汗味长大的。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外婆是目不识丁的,她从未进过学校的门,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识。晚上看电视,她说江西台不好看,要换东乡台〈中央台〉,大家抿嘴笑了,外婆不知大家为什么笑,也跟着快活地乐。我读高中时,她到县城来照顾。半夜见我还在看书,就劝道:“老三啊,就那么些字,还没认完啊!”可亲的外婆,在您心中,读书可不就是认字识字?!某次她咳嗽得厉害,我看见她服的是土霉素,忙劝说是吃错了药。她不在乎地说药都是用来治病的。后来怕我怪她,她就躲着吃。被我发现了,脸上显出羞赧的神色。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啊,在外婆的宗教词典里只有平凡与简单。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外婆年老时学会了刷牙,我想也许是我们满口的泡沫引发了她的好奇。只剩两颗门牙的她,张着缀满黑色牙床的嘴,在屋檐的台阶上洗漱,麻白色的头发在晨风中飘曳——是的,我想说的是历经磨难的外婆很热爱生活。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她洗的衣服穿的舒坦。洗衣总是刷上好几遍,然后用棒槌不停捣动,最后在清水中也要捞上几回。九旬之后的外婆身子变成了一张弓,日复一日的固定劳作使她人家的腰椎变成了艺术品。晒时她必定把衣服拉直扯平,做这事时她总是不厌其烦,决不马虎了事。晚上我们把衣服收进来,然后她并膝开始折衣分类摆放,她折衣先折那是很讲究的。母亲也曾折过衣的,只是显得粗糙。外婆总是不一般,把普通事做成精品。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在外婆的追思会上,过继给她做儿子的堂舅发言道:大妈长寿的秘诀有三—— 一是爱干净,二是爱喝茶,三是爱生活…… </font></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她爱干净是出名的,那怕是九十多岁了,冬天隔些时日便争着要洗热水澡。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灶上灶前干干净净,桌上凳上一尘不染。即使年老手脚不好使时脸上也不见脏物,头顶发际亦少闻异味。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我知道在这个乡下院子里有鸡鸣鸭跳猪叫的喧闹,却不知道这热烈的底色下也会涌动着孤寂和沉重。满天星斗的夏日里,外婆拿着蒲扇给纳凉的大哥二哥赶蚊子,扇啊扇啊,老人累了,头低下来,手也停住。在兄长们的哼哼声中,外婆的手又摇动起来……一晃他们长大了。我和弟弟又躺在清幽的月光下听她讲老掉牙的故事,还会让她说带余干方言的进贤话……外婆的世界里只有我们兄弟,我们是珍宝,她么?只是一颗尘埃,后来才知道有时是孤独的尘埃。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曾天真地以为她的天空缀满了快乐的星,不会有一丝惨淡的云。直到有一天后半夜,我醒来时发现她独坐在廊上,面对南边发呆:星光弥漫,剪影清晰,脸上历然有泪痕。原来外婆心里有两条河流,一条流满爱与付出,另一条潜流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汹涌席卷啊。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我给外婆端过洗脚水,也曾给她洗过脚。三寸金莲!脚背畸形且高高隆起,五个脚趾向一边攒,趾甲异常厚实,修剪起来特费劲。市面上几乎买不到她能穿的鞋子,只能弄些小孩子的鞋将就着穿。原先手工做的布鞋要么破了,要么扔了。任性的现代生活把过去很多宝贵的东西遗弃到角落,历史曾到场的证据都毁于一旦!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外婆在补衣服或纳鞋垫的时候,我常在旁边玩,或听她和别人唠嗑。看着她把针扎进去又拔出来,留下一行细密整齐的针脚。当针拔出不利索时,她便把针放头发上蹭几下,就又飞针走线起来。有时看她眯着眼睛穿针,偏离了!再来,又错了。她把线放在嘴里吮了几下,又用手把线头拉顺捻尖,努力地对准针眼,还是没有穿成功。于是她求助地望着我,当我三下五除二地把针穿好交给她时,她孩子似的笑了。她的听力比眼神要好很多,隔老远都能辨别我们兄弟的声音。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我常想,外婆的一生究竟是幸福高于痛苦呢,还是悲伤占据快乐的上风呢?思来想去答案应是前者,真正把爱付出的人是幸福的引导者。带大我们兄弟之后,外婆仍意气风发,她还带了几年重外孙女和孙儿,尽管她快八十了。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br></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生命的转折点在她八十二岁那年产生,六十二岁的母亲因病去世。那一年是家里最忧郁的,悲痛降临得太突然,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外婆更是悲痛欲绝,多次喃喃地说让她去替代女儿。后来家里又发生很多变故,但外婆仍坚强挺立着,如一株胡杨树。外婆在母亲去世后足足还坚持了十九年,她的执着顽强让生命之花绽放异彩。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br></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2013年元月28日,菊花香残腊梅吐芳的日子,外婆葬礼的号角吹响。她太累了,要去找寻至亲的人。之前的几日还挺好的,念念不忘交待我不要责打叛逆的儿子,后来就一下子不行了。回到堂舅家的次日就合了疲惫的双眼。 她远游的那天,送别的乡亲特多,入土的那会儿还下起了雨。老人们都说,好兆头,我们兄弟有福气。 </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br></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br></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外婆是秋天的一棵大树,虽老态龙钟,却枝繁叶茂:开放的花朵是希望,结出的果实是童话。</span><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