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母亲文革前的照片</p> <p class="ql-block">1970年夏天母亲因查出得了当时属于不治之症的白血病住进了上海瑞金医院治病。那时我在浙江长兴的建设兵团当知青,有了探亲假就去上海探望。那个年代治疗白血病唯一的手段就是激素治疗,但是会因此造成病人的严重依赖,一旦停药下来各项检验指数就马上恢复不正常,人也就受不了。虽然母亲对此病的预后一清二楚,但精神上仍然非常乐观。毕竟她是经过那种在国民党监狱里坐过牢,经过生死考验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住院到了第二年母亲的病情还是一天天地重了起来,激素也起不了效果了。这段时间正值九一三事件之后,国内的政治气候有所缓和,在农场劳动的父亲也因此能够请假来上海陪同母亲。那段日子里,只要母亲想吃什么,他便千方百计设法买到。有一次母亲提到想吃"红烧划水",其实所谓的"划水"就是鱼的尾段,因为在水里经常摆动故肉质更鲜嫩,母亲出生在鱼米之乡的绍兴,这道菜自小是她的最爱。当时父亲问遍周边众人,甚至向医生护士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一家做得比较好的餐馆,让母亲如了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71年初冬的天气格外寒冷,11月的21日,我突然接到父亲发来的电报"母病危速来",我向连队领导请假获准后次日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上海。父亲告诉我之所以要我来的实情,除了母亲病情确实到了危急关头外,还有他接到单位通知必须要在那个周五赶回原单位的原因。父亲交代完毕后匆忙而去,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弥留时间其实是昏迷的,因此我清楚的记得她最后一日口中吐出仅有的两句话:第一句是:"快!去保卫毛主席!"第二句话是"应该敲锣打鼓!"这两句话如果一起说似乎都应该和林彪事件有关,但两句话之间却是相隔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前言后语。当时我听了就是不明白,直到几小时之后我才知道此话的真实含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来我父亲对他单位这次要他回去的原因心中有所预期,很可能是和宣布他的"脱帽"有关,因为他的申请报上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此事父亲之前在母亲清醒时和她通过气,因此母亲在临终的昏迷中还是下意识地喊出了这句话,“要敲锣打鼓”庆祝这一好消息,因为那是她心中近半生最大的等待和盼望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公如此不怜人!母亲就在父亲离开的第二天晚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间是1971年11月24日的夜晚。病情监视器上母亲的心疼成了一条直线,医生冷静地向我宣布死亡时间,而我那年才十八岁,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母亲床前,心如刀割但却不知所措,任凭护士将床单盖上母亲的脸。接下来护士通知两位护工进来把母亲的遗体抬上了一台专用的担架车鱼贯而出离开了病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我混混沌沌地按护士的提示下楼去办理病人死亡后医院规定的必要手续时,就在医院入口碰到急匆匆进来的父亲!原来当日果然是单位召开宣布父亲右派“脱帽"大会,父亲开完会之后,立即请完假坐上汽车到杭州再赶上最后一班开往上海的快车连夜赶来了!我当即急速告诉他母亲刚去世,人已在太平间,接下来的一幕就是我一生最不愿意的痛苦回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陪着父亲冲到了太平间,管理员得知这特殊情况后破例同意我们进去。拉开冰柜后母亲的身体还是温的。父亲双手抱着母亲,弯下身子亲着母亲的脸,贴着母亲的耳朵,即撕心裂肺地喊出:"我来迟了!我脱帽了!……"。当那凄惨的声音在太平间空中回荡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五七年起母亲年复一年地等待这一天,整整等了十四年,可最后只差几分钟还是没有活着听到她这一生最盼望的消息。父亲在太平间抱着遗体向母亲悲情倾诉的这段经历,2011年我流着泪写入纪念母亲去世四十年的文章,在星岛日报周刊都市报上发表后看哭了无数读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的丧事办完之后,父亲把她的骨灰盒带回他在农场的家,就放在自己房间的枕头旁,陪着他度过一个个长夜;平时一有时间他就凭母亲的照片和他的记忆一张一张地画母亲的肖像。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父亲对着母亲的肖像和骨灰说过什么样的心里话,但我知道父亲那年才51岁,从那时起到他68岁去世,无论他还是继续处在文革后期的逆境还是七八年后的顺境,他没有一天考虑过续弦再娶。母亲苦等了父亲十四年,父亲以这种方式守了她十七年。母亲的骨灰盒就这样一直放在家里,直到父亲去世后我们将他的骨灰和母亲的骨灰合葬一穴,从此他们这对恩爱一生的苦命夫妻终于永远不再分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到这里我正坐邮轮的返程途中,望着涛涛海浪随巨轮前进逐波而去,我再一次热泪盈眶,心潮起伏。我父母在他们的青春时代各自经历了怎样了不起的的芳华!又是什么样的原因可以让这对恩爱夫妻如此坎坷凄惨地度过他们的中年人生?!……尽管他们的个人命运在历史上就像我眼前的大海一样只是沧海一粟,但是作为儿子我永远不能忘怀。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但是我身体中我还流淌着父母给我的血液和基因,因此我仍然不敢忘记他们一生的抱负和理想,不愿遗忘历史的过去和曾经,不会停止关心、思考有关我们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愿我父母亲这代人经历的悲剧永远不在中华大地重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写于2018年6月24日,修改于2021年5月8日母亲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我哥哥许多年前写的同样是回忆母亲去世前情形的文章,题目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晚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雨了,窗外乱云飞遁。上海瑞金医院4病区内显得更加昏暗,501病床边的那只床头柜此刻成了临时餐桌,上面摆放着当时可以称得上是佳肴的肉饼蒸蛋、千张结煮肥肉。白血病晚期的母亲在我的扶抱下,终于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因打激素而显得肿胀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徽笑,她举了一下以茶代酒的茶杯说道:"祝我儿……早日抽调……回杭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37年前我与慈母的最后一次晚餐。那年母亲才49岁,由于1957年父亲被戴上右派帽子后几十年的精神压力,加上当时文化大革命中她自己受到的冲击,使单独住在上海单位宿舍的她患上了绝症。那时在农场里"劳动改造"的父亲自身难保,这使母亲对3个子女的一切都忧心忡忡--尤其对是两个在农村里"扎根"的儿子,做梦也想着他们能早日抽调回城。为了让我所插队在的生产队有个好印象,她在患了绝症之后也只允许我在农闲时光去上海探望。然而,母亲的病恶化得很快,在我第二次从上海回来后不久,就接到了她病危的通知。再次赴沪前,公社里却传来了将要大招工的消息。当我再次回到母亲身边时,从昏睡中醒来的她首先问得是农村里的情况,当她听说要大招工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让我赶紧回去。母亲说,她的病没关系,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招工更重要了。我当然不肯回去,因为招工虽然要重要,但母亲的病已经如此严重了,此刻离开她,岂不等于永别!母亲见了我的态度后,急得气喘成一团,并转过身去不再理我。父亲见状,只好去给我买了当天离沪的车票。母亲见到票后才露出宽慰放心的神情,接着她让父亲当晚上多订几个菜为我饯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黑了下来,晚餐开始了。斜躺在床上的母亲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但却一次次示意父亲为我挟菜。让我倍感惊讶的是,这时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十分反常,父亲给我挟菜稍有迟疑,她就会生很大的气。她竟然无端指责父亲只顾自已,将来肯定照顾不好孩子。显然,母亲此刻已经在为我们几个子女的将来担忧了。这哪里是饯行,分明是诀别。我食欲全无,但面对母亲期待的目光,还是努力把饭吃下去、再吃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终于吃完了,我刚刚放下碗,耳边骤然响起了母亲的哭声。面对与才19岁的儿子几乎是注定的永别,千般爱心、万种牵挂只能化成一场泪雨,"从今以后……父母都无法帮助你……,要自强自立……,一要注意身体……二要注意政治……。" 泣声中的最后教导倾注了母亲这一生的人生总结。早已哭得像泪人 一般的我由于心灵受到极大的刺激,"哇!"的一下,将刚才勉强吃进去的食物又吐了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眼看上车的时间要到了,父亲用力将我从母亲的怀抱中拖了出来……。就在回到乡下后的第5天傍晚,砍柴归来的我匆匆折开上海来的电报--"母亲昨晚病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两个月后,我因父亲是右派成份不好,招工落选,又开始了"修地球"的生涯……。这就是我一生永远难以忘怀的"最后的晚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曾发表于杭州日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