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小院

草色连云

<h3><br></h3><div><br></div><div><br></div><div> 三月末的天气,外面下着雨。</div><div> 听着雨脚淅沥,心再次回到北方老家那座早已荒芜的院落……</div><div> 儿时的雨天,我十有八九都是在那座小院里度过。在奶奶的土炕上扒着窗户数屋檐下的水洼,奶奶则在我身后唠叨着,生怕我一不小心弄坏了那早已有裂痕的玻璃——奶奶家的窗户是老式的那种,上边四空糊纸下边四空才是玻璃。</div><div> 天放晴以后,我又总会跑到院里顺着矮墙爬到屋顶上去看彩虹,也不管那经年的老屋是否吃得消我的踩踏,更别提奶奶在下面朝着我叫喊。小时候的农村,雨后看虹是件很惬意的事,厚厚的积雨云层还挤在天际两端,天空已现出碧蓝一片,蓝得有些失真,而彩虹弯弯,就仿佛在你的头顶,伸手可触,色彩浓艳欲滴。</div><div> 现在奶奶已故去多年,我也在远离了家乡的城市里定居,南方的地势和渐重的雾霾,都使得看虹早成了梦里的奢望,但奶奶的那个院子却还留在记忆里,伴随我在一个又一个午夜梦回。</div><div>&nbsp; &nbsp;奶奶个子不高,人精瘦。她幼为童养媳,裹过脚,后来又放开了,所以她的脚趾骨很软。我有时用自己的小脚丫抵住奶奶的脚,幻想三寸金莲的模样。奶奶的身上还留着许多我不曾亲历的那个时代的烙印。比如她有一条长辫子,辫好了盘在头顶,而后围上头巾,只每隔些天才打理一次,解开辫子,洗干净了,用篦子梳得溜光水滑再重新梳好盘起。记得当村里的很多老太太都“顺应时代潮流”剪成了短发时,她依旧坚持留着长发,甚至对别人的短发颇有微词。直到奶奶临去世前的那个夏天,她已无力自己打理,家人怕她太热给她强行剪掉了。我想她每梳理一次自己的头发也一定是在梳理了一次自己的青春,岁月会褪色,但青春的鲜艳保留在每个当事人的心底。</div><div> 奶奶的衣服总是民国时那种老式大襟袄,颜色不外乎灰黑深蓝三种,别的颜色她不接受,即使你给她买了别的颜色的布料,她要么自己想法子染了,不上色的就干脆扔了,这可能与她半生守寡有关。我出生的前一年爷爷就过世了,以后直到奶奶八十六岁下世的二十多年里她都是一个人。父亲曾说给她找个老伴,被她臭骂了一顿就再无下文了。村里人讲在爸爸出生后不久爷爷就因身体原因失去了劳动能力,有时候真的想不通奶奶是怎么一个人把爸爸供到高中毕业。1976年,爸爸因高中成绩优异被保送清华,其时还并不明朗的政治空气纠结着农村本土的复杂人际关系(年轻的爷爷奶奶是逃荒落户到这个小村子的)构成的阻碍,再加上体弱的父亲和操劳的母亲,最终让孝顺的他悄悄撕掉了已经见过面的清大招生老师留给他的电话,放弃了这个可以让他从事物理研究的机会而选择回乡做了一名乡村教师,很多人都替爸爸可惜,但他很知足,他知道自己母亲的节衣缩食。儿时,我从爸爸的老师和同学嘴里了解到爸爸读书时的品学兼优,知道爸爸读书的艰辛,理解他那份知足的来源。</div><div> 我曾问过父亲,决定放弃时有多艰难,父亲云淡风轻的告诉我“也没什么,就是自己一个人在村外小山上独坐了一天”,然而,我也从父亲的嗜酒和他对我的教育的近乎纵容般的鼓励中窥知父亲落在心底的深深遗憾。以后的生活中,父亲也没有过多怨恨,他依旧宽容的对待了当年的那些人和事,生活很多时候都不容你任性,但你要想活出自己的样子,却要对生活有足够的宽容与耐性。在父亲和奶奶那里,我看到的是乐观和平和,是传统的隐忍与随顺,这对我后来的生活有很深的影响。</div><div>&nbsp;&nbsp;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家家境在当地已经不错,但奶奶一直都不肯搬到新房和我们一起住。她坚持住在小院里,收拾着那个土墙泥房的院落。她也很少出远门。人入杖朝之年,她的活动范围就是以旧院为起点北走千米的我家,和南走百米的远方亲戚家。太阳好的时候,她会在巷口的石头上坐着听村民聊天,或等我,——小学时我一直陪奶奶住在小院,直到中学住校,等周末回家的我,就成了奶奶每周的大事。</div><div> 奶奶不识字,但她准确的记得每一个周末,因为住校上学的我在这一天回家。初中三年,经常在车进村口时就远远望见巷口等我的那个影子,或坐或站,铜铸一般。再后来读高中、上大学,她又开始期待我的每一个寒暑假,一样的在巷口瞭望,只是身形渐渐委顿,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根拐杖。奶奶过世后不久,父母也搬离了村庄。每年暑期探亲,我都会回一趟乡村,每次车到村外时,目光都会早早越过村外的槐树林寻觅曾经在路口徘徊等我的身影,每一次都满怀歉疚,没有我的陪伴,又与现代生活疏离的奶奶,白日拄杖盘亘,夜晚孤灯独对,是什么慰藉她在月起月落的日复一日?</div><div> 如果有答案,那一定就是那方小院。</div><div> 那里爷爷生活过,那里父亲成长过,那里我曾雀跃过。——那方小院,细数尘埃,瘦尽春光。</div><div> 记忆里院中最显眼的就是奶奶自己砌的那方花池。每一年的春天她都会把前一年收好的花籽撒进去,日日浇水,悉心照料。约七八月时,花就次第开了,浅浅淡淡的色彩与花香。奶奶种得花都很普通,普通到我很难叫出它们的名字,有的甚至是从山野中发现后移植来的。然而,那些既不名贵亦不妖娆的花,生命力却极强,一旦开放,花期便会持续近乎整个夏季,于是小院便陡然鲜亮起来,花没有语言,但花开的神采刻印在奶奶浇花松土时舒展开的每一条皱纹里。</div><div> 花开时节奶奶会给开得最美的花茎绑上记号,并严令我不许采摘,说那是来年的种子,那些没有做记号的,才允许我戴在头上,夹在书里,或拿出去送了玩伴。后来奶奶自己挑不动水了,父母又不甚明白奶奶养花的心情,那花池才渐渐荒废了。此后,每个夏天,我都会把自家院中的花摘上一些插在瓶里放到她面前,可奶奶似乎并不喜见那些大而艳且香味浓烈的花,只有偶尔我从野外带回的野花才能吸引她的目光。</div><div> 忽而想起儿子昨日听邻居家播放文殊心咒时,天真的问我:是不是佛把他的力量传到了歌里,然后又传给了唱佛歌的人。童言无忌啊,却是人间至理。小院和小院的花对于奶奶来说,不就是宗教之于信众吗?那院子不仅仅是她打发晚景无聊,那分明是她心魂安放的场所,只不知道这份迟到的理解,谁还会知晓。</div><div>&nbsp;&nbsp; 除了那方花池,奶奶还在小院中所有能利用的地方种土豆,豆角,黄瓜,西红柿等,从挖土播种到施肥浇水直至收获,她都是自己动手。奶奶干活很利索,听村里的老人讲,奶奶年轻时锄地,割地都带着针线活,往往都是她早到地头,在那里纳两圈鞋底,其他人才能赶上去。当父亲成家自立后,她不再需要到地里干活了,便把精力都放到了院子里,精心的伺弄着,她爱那些花菜犹如自己的孩子,她甚至能记得每株西红柿上有几个柿子。奶奶还在院中种过一棵杏树,并告诉我要三年就可以吃到杏了,但那株杏树最终还是在我和奶奶的期待中死掉了。</div><div>&nbsp;&nbsp; 记事到中学毕业之前,奶奶都很硬朗。她的活动范围也时常会向院子以外的田野中延伸。</div><div> 春末夏初,奶奶会带我到野外挖苦菜,车前子,打榆钱。那年月,农村的生活刚刚好起来,没几个人愿意吃野菜了,类如苦菜车前子都被人们挖来喂兔喂猪了,奶奶总是觉得很可惜。在奶奶的影响下,我倒是喜欢上了山野的味道,直至今日。榆钱的香甜和苦菜那种涩却口有余香的感觉现在想来都颇似人生的况味。那时节,山林里有山韭菜,夏末揪上一小篮韭菜花杵成末加上盐,味道不知要比市场上买到得香多少倍。运气好的话,还能在河滩上牛马踩过的蹄印中摸到鸟蛋,溜圆可爱,我一定会等到玩腻了才让奶奶煮给我吃。住校以后的春末夏初,每个回家的周末,都能吃到奶奶在附近的地里采摘的野菜。 </div><div> 秋天,我和奶奶最重要的任务是拾荒。在别人收割过的地里捡麦穗,捡别人丢弃的小萝卜,别人没有收拾干净的土豆。我们会把捡来的麦穗和萝卜转移到奶奶的院中,晒干。萝卜常是辫成麻花辫一样的串挂起来,只是未等晒干透就被我吃光了。麦穗则是用最原始的办法去壳后收拾好了装在布袋里,等着有卖东西的大篷车进村时换一些水果之类,这些也都大多进了我的肚子。虽说家里并不缺这些,但奶奶却是以她的方式宠着我,也影响着我。</div><div>&nbsp;&nbsp; &nbsp;&nbsp;现在回忆起来,奶奶的小院不仅是属于山野和劳动的。有时也填充着一些浓郁的民俗甚或灵异的色彩。</div><div> 奶奶头脑中节日的讲究很多。每年春节时她都会把那个院子装饰一番。春联自不必说,值得记忆的是进门的门楣上一定要贴上“抬头见喜”四个字,还要把那四空窗户上的纸揭下来,换成新的,并在上面贴上窗花(窗花也多是奶奶自己剪的)就连四周的窗框也要用彩纸细心的粘上一圈。年初一给奶奶拜年时决对不能穿素色衣服的,她认为晦气。新屋旧院相距不远,每过年时父母都想把奶奶接了去,但奶奶总是不同意,她说守岁的夜里爷爷是要回家的,但他不认识新家的路。所以一直到奶奶过世,春节的年夜饭都是妈妈做好了以后,大盘小碗的端到旧院去吃。</div><div> 除了春节,奶奶重要的节日还有清明端午。清明时分奶奶会用黄纸或白纸剪出一大堆的方孔钱在院门口烧化,说是给爷爷一年的花销。而每年阴历七月十五鬼节她还会剪一些纸衣裤烧给爷爷。那时,我多次问奶奶“爷爷能收到吗”奶奶总是斩钉截铁的回答我“能,这都是你死鬼爷爷要的,前几天我梦见他了。”于是我便觉得我的爷爷很幸福。就如汪曾祺写自己的父亲给母亲做的种类各样的冥衣,那是阴阳两界情感的牵念,无关信仰,无关迷信。现在我在每年回乡时也都会自己动手做一些冥币冥衣烧在奶奶坟头,衣服就如奶奶生前喜欢的那些样式。</div><div> 节日祭祀,幸福是爷爷的,但也有我的。因为,奶奶总会在这些节日里依次给我缝制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代表天地人的清明串,(用秸秆把圆形的各色布片串起:蓝的天,黑的地,可惜现在记不全了);端午装满五谷的荷包,活灵活现的面人,和装着苹果的五彩线兜等等,可惜我只学会了做拙劣的荷包。</div><div> 中秋节,白天奶奶和我们吃顿饭,但晚上照旧坚持呆在自己的院中。炕桌上一样摆着饭菜,只是多一碗一筷,她一样认为爷爷会回来。儿时我常常加入到奶奶的中秋祭奠仪式中去,去和她供月亮。中秋时父母送来的各色水果一定是先洗干净了在月亮爬上屋顶之前放在正冲月亮的地方。要到一小时后才可以吃。有时爸爸买的新鲜的水果少的话就都给奶奶送来了,我为了吃,要耐着性子等奶奶完成她所有的仪式。中秋的月基本上是沿着矮墙爬上来的,月轮耀眼,月中阴影必见,奶奶会在月下放一盆清水,让我用镜子反照水里的月影,奶奶说那里面有兔子。她说得很肯定,我却未曾亲见。但月亮倒是有脸盆般大小,挂在院子正中,夜空朗洁,夜色一览无余。月光下一老一小的影子各有各的心事。我惦念着盘里的水果,月里的玉兔。奶奶则凝立不动。或许她在想爷爷,也或许她在缅怀自己的青春。</div><div><br></div><div>&nbsp;&nbsp; 奶奶一直到去世都没有搬离那个小院,只是后来很少到院外走动。她依旧要求父亲在院里种一些蔬菜,看着父亲伺弄它们。走到生命头的奶奶开始觉得孤单,她让父亲搬去陪她睡,喜欢拉着父亲的手数念父亲小时候的事。那时我在外地工作,很少能回去陪奶奶。奶奶的去世也没有任何预兆。听父亲说,她上午还好好的,让父亲陪她在院中各处转了转,下午父亲去送饭时,她一躺在炕上不再言语,几小时后便去了。未能在她临终时拉着她的手是我一生的遗憾。&nbsp; </div><div> 奶奶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那个小院,我宁愿它永远在我的心底花开四季。</div><div>&nbsp;&nbsp; 奶奶下葬时,也如今日一样下着雨 。</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