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撰文:海上生明月</p><p class="ql-block">图片:作者母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母亲到底还是走了。</p><p class="ql-block"> 一直对医院的诊断持审慎怀疑的我,曾经那样执着的期盼奇迹的发生,选择相信坊间关于癌症病例中泰然处之而不治自愈的种种神话,喋喋不休的安慰母亲也安慰自己,可是母亲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经过一百八十个日子的奋力抗争后,油干灯灭,母亲在睡梦中溘然长逝。得知消息时,我还在长沙出差的返程中,汽车发动的那一会,我身体突然出现莫名的不适,心悸脑胀,像是感冒,又像空气中甲酫超标导致的中毒,浑不自在。据家人说,母亲正是那个时候去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诗人姜夔当年感念桥边芍药花开的心绪一定是如我此刻的悲凉,正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如今,老屋前的雄黄兰已是寂寞无主,但它们仍然谨守着时令,为曾经的主人殷勤的开放着。母亲爱花是出了名的,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家乔迁新居即现在的老屋开始,母亲在屋前屋后种花植草就一直没有停过,最盛时家园四周全是桃李柿桔和无花果树,间种月季野菊雄黄兰美人蕉,日子虽然拮据,但少不了春荣秋获的清欢,一年四季,庭院中满是盈盈的花果香味。母亲不知道梅妻鹤子的典故,但她着实是把种花当成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了。</p> <p class="ql-block">2015年7月5日摄于老家。</p> <h3>传说中的天国之花,白色彼岸花</h3> <p class="ql-block"> 现在,最爱花草的母亲走了,家园花草果木她没有带走一枝一叶,睹物思人,我游移的目光甚至可以停留在母亲特别注目过的那些花叶,读出母亲心中那份欣喜,或者骄傲。我相信此时天堂花园里一定开满了白色的彼岸花,那娉娉袅袅的花茎,那幽幽暗暗的馨香,一定是母亲最喜欢的。如果有选择,母亲在那边肯定是愿意作一名修篱种花的园丁,除了漂亮的彼岸花,她还会种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定不让哪一个季节错失了花讯,消停了热闹。</p> <p class="ql-block">1955年春节,新婚燕尔的父亲母亲与大舅小舅的合影(左一为父亲,左二为母亲,右一为小舅,右二为大舅)</p> <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中华民国24年生的,比父亲小了三岁。幼年时便双失父母,辗转投靠几个姑姑家,过着飘泊不定的生活。母亲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半饥饿中小心奕奕的走过来的,从小缺失父母宠爱的母亲,内心锤炼得十分强大。直到十八九岁光景,在三姑奶奶家中出落成人的母亲被媒人相中,与乡政府任职的父亲结为连理。1955年的春节,新婚不久的父亲母亲与大舅小舅趁着新春的喜庆拍下了一张合影,这张合影在经历了六十三年以后从满舅手中递到了我眼前,虽然已是破损不堪,却仍然弥足珍贵。那时候,父亲是才气逼人的乡中翘楚,母亲是正当芳华的漂亮村姑,大舅是玉树临风的检察官,这张照片刚好定格了我父母一辈最美的青春和最旺的运势。才子配佳人是这张照片最好的脚注。</p> <h3>1998年于邵阳双清公园</h3> <h3>2010年母亲在天安门</h3> <p class="ql-block"> 母亲生性纯良,好为善事。记得幼时我生活的那个叫做“瓦盖墙"的村子里有一位五保老人,无儿无女无老公,人称“铁嘎老母",一口牙齿已经掉光,只剩下肉肉的牙床。可能是年轻时裹过腿的缘故,老人走路颤颤微微的,很不方便。那时整个村子就只有村北头一口水井供人吃喝,老人家必须佝偻着身子去井边取水,井水很深,必须靠吊绳系上桶提拉上来,虽然有一个简易的杠杆可以借力,但对于一个年逾八十腿脚不便的老人来说,吊桶打水仍然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因此,母亲总是记得着老人,经常为老人打水,偶尔也送一口好吃的给老人,这一件事倒是让母亲赚了一谷箩感谢和祝福的话语。</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那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家中缺衣少食的时候,母亲凭着在十里八村积攒下来的好人脉好口碑,借口粮的事常有,但并不为难。长大以后,母亲经常在我们耳边唠叨不休,什么土坝的二舅爷送过的冬瓜,窑上的大严姨父借的谷子,泡桐冲的了姑父织的篾货,半山的文舅碾的新米等等,一件件一桩桩往事反复播讲,一个细节都不漏掉,言语间满是感恩戴德的真情流露。有时候我甚至有些困惑:母亲对于别人哪怕最细微的好处都可以念叨一辈子,这种负债感深潜于胸中,难道真不觉得累吗?可是,你真要让她放下,她是万万都做不到的。这大概也是一种执着吧。</p><p class="ql-block"> </p> <h3>2015年于贵州梵净山</h3> <p class="ql-block"> 母亲一生爱美扮俏,虽贫贱而不移其志,鹤发而不改其性。你很难想象一个出身贫寒的农家妇女,她每次出门时穿戴必是十分讲究的。衣服要带细碎花底,颜色不沉不艳,稍稍束腰,领口要留一线白,不带汗油色,手肩处要宽松自如。她照相时一定要注意站姿,两腿从来不是松松垮垮的张开,而是一前一后如丁字般的紧靠着的,手上通常要拿一道具,手指曲张有度呈兰花指状。每次见母亲拍照时整衣撩发的认真样子,我都不觉得好笑,我在默想:张爱玲是穷到只剩半支唇膏也要省着用的女人,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精神;母亲呢,应该是是那种生就一株狗尾巴草也要开成兰花的优雅与高贵的女人,这是一种"冰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人生态度。岁月如刀,可以摧残如花的容颜,但无法摧毁一个女人内心的优雅,这才叫做人定胜天。</p> <p class="ql-block"> 母亲天生就是一个外交家。一个农村妇女,从来没有正儿八经的读过书,识得一些方块字,也是托大舅的福进了几个月夜校读到的。但母亲很聪慧,领悟力特强,听别人说话用到的成语词句,不用讲解她都可以听懂一二,有时候现学现用,她竟然可以在与读书人对话中脱口说出几个成语来,一点没有违和的感觉,让人钦佩不已。母亲不怕生人,喜欢大大咧咧的与陌生人打招呼,人家若是先问一句"你好!”她会自然而然的回敬一句“你更好!"这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喜感的应答语了!母亲在邵阳照顾孙子的那些年头,邵阳城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只要讲洞口武冈隆回话的,她都能攀上老乡关系,并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谁家儿子孝顺,媳妇贤惠,孙子听话,考上了什么学堂,她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有时我在乡里乡外行走碰上个半熟不熟的人,一提起母亲,没有人不竖起大大的拇指,都说"你娘是个能干人"。</p> <p class="ql-block">2015年母亲于长沙</p> <p class="ql-block"> 母亲最大的缺点是不惜财,不晓得理财。她对待金钱的态度近乎一个赤子,完全没有攒钱的观念。平时儿女们给她的生活费,零花钱,过年过节的钱,一到她手上,转身她就花得精光。对于她来说,钱不是用来存储的,而是用来开销的;花钱给自己,心疼!花钱给他人,值得!谁家新屋过火,谁谁大婚大寿,哪个玄孙抓周,哪里建了庙堂要塑菩萨,母亲只要听到信都是要搭理的,且出手特别大方,自己过生时,亲友送的红包不但不收,通常还要添个带8带9的零头回过去。所以母亲的钱从来就没有够用过。换一个角度想:母亲的缺点其实也是优点,这叫做钱越用越有,大爱无疆。</p> <h3>伟人故地游</h3> <p class="ql-block"> 母亲一辈子都敬神礼佛,相当虔诚。在邵阳城里生活的那些年头,受基督徒的影响,母亲一度对基督教义深信不疑,时不时去教堂作礼拜,听教义。后来孙子带大了,母亲又回到乡下去了,与一般老人经常往或远或近的寺庙烧香拜佛,心情特好,身体也好得不得了,走起路来都衣袂带风,轻快如燕。用田舅妈的话说,母亲那个时候"比狗虱还跳炸”。母亲有个理论,行善积德,为的是这辈子到头时能走得轻松,不受病磨。母亲患的是肺癌,据说这种病到后来是痛得生不如死的,但是母亲还好,一直没有倒床,只是最后一天多时间喊痛,用过两支止痛针后她就安安静静的走了。这个结局是母亲用一辈子的修为换来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那是因为她一直坚信她可以冲过八十三岁的关卡,活到八十九岁的,到那时才是她的人生的第二个关口。不管怎么样,母亲已经永远的剥夺了我做儿子的权利,天堂无路可探问,案上鱼肉空留筷。如果霍金的平行宇宙论是对的,也许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母亲还在好好的活着,那里有她失散了六十多年的大舅陪着,享受着嫡亲哥哥给予的无尽宠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