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李墨耘先生

零落成尘

那是好几年前的场景，一伙人在乡下的某个大桥墩子底下戏耍，关关挺着个大肚子，就在其中。五月初的阳光还是有些杀伤力的，一伙人跟着户外垫子移来移去。移动的过程中，在不同的镜头里，关关都在不停不停地吃吃吃，她吞咽下的每一口食物都直接滋补着尚在她腹内的李墨耘先生。

一转眼，李墨耘先生五岁了，实际年龄才三周岁多几天吧。每天，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跟着关关后面，做姐姐笔笔的忠实小尾巴，一家人一起去巡视小区后面的属于别人的半亩池塘和几块田地。巡视时间一般都在傍晚，夕阳倒影在池水里，也倒影出一家四个人高高低低的身影。李墨耘先生个头太小啦，勉强可以在田塍间摇晃行走而已。七里香长得比他高，长豆荚的藤蔓爬得比他高，几片芋叶就可以完整地遮藏了他，李墨耘先生的小小身影时隐时现。田野里的一切都令他着迷，隔天看到的旧景物全都是新景象。只要一说散步一打开家门，李墨耘先生就像颗小甜豆，滴溜溜滑下楼梯，滴溜溜滚进了眼前的这一小片“广阔”田野。

李墨耘先生喜欢的只是走到户外的那种畅快，光线突然亮堂起来，阳光刺得睁不开眼，随时都要承受风的突袭，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一切都让他心花怒放。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他一直都会咧着小嘴，哈喇子情不自禁垂挂在唇角，再凝成挂线的蜂蜜状，他异常突出而可爱的两颗小兔门牙露出来露出来了。他有着两汪最出彩有神的黑葡萄眼珠，纯黑，不带一丝杂质，世界的美好映照进他的两只黑眸子，再反射出双倍的美好。他的眼睛像过滤镜一样，过滤着人心的浮燥和尘世的轻佻，一切图像在他的视线中都被轻松庄严地定格成单一纯真。

我和李墨耘先生最远的一次出行是今年四月的婺源行，我有幸与他共坐一车，我们一起坐在后排座位上。有时，他坐在中间的位置上，有时，移到靠窗的位置，有时，他跪在中间端端正正看前面手机里小猪佩奇的视频，有时，他躺在关关怀里看，有时，他扭过头来居然也可以用这样的姿式很舒服地观看很久。更多时间，车里弥漫着李墨耘先生奶声奶气的腔调，一路上，我整个人都感觉甜腻得有点晕乎乎的。车窗外是四月的花红柳绿，可什么都抵不过李墨耘先生一开口，他说一句话，那随时都处在萌芽状态中的一句喷香稚语。

他说：哎呀，老妈，你听我说……跟着是只有关关才可以领会意思的一串长短句。他说：这个风，怎么这么舒服啊……他眯上眼睛，嘴角笑成花瓣的模样。他说：一会一定要记得去捉几只蚂蚁啊……我们大人正在聊着的话题，那些沉闷灰色的话题就都远不如他的提议更加有意义。

车后排小小位置成了他一个完整自在的小世界，他从包里掏出零食，那是他头天晚上去超市精心挑选的，他不停地换着口味，他吃一口面包再喝一口酸奶，他再吃一口面包再喝一口酸奶再接着吃点别的什么，他的小肚子圆鼓鼓啦。吃得时候他精神蛮好的，他停止了进餐的行为，发呆了一小会，他用奶声奶气的声音慢慢悠悠地说：哎呀，老妈，我有点儿不舒服啦……关关及时用袋子接住他涌上来的一大口反刍物，有一小口还是直接从他的嘴角陷入座位的缝隙里。哎呀，我都没办法形容李墨耘先生制造出来的气息啦，虽然袋子抛进了路边的垃圾筒里，虽然关关再三擦拭缝隙处，但是那种气息扎根得很深，李墨耘先生就在他自己的气息中踏踏实实香香甜甜地睡着啦。

一路上，李墨耘先生的身影总是会粘住我的眼睛。他穿的鞋子是蓝色的，有一点点不挤脚的舒适，显得有一点点大。他的短裤也是宽宽松松的，显得他的小腿肚特别地光滑细嫩，像两截玉雕的春笋一样。他的衣衫也是宽宽大大的，他的小胳膊就是两截藕啦，肉乎乎的，捏着手感特别好。我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哎哟，都不敢使劲，轻轻捧着呵着护着，珍宝一样。李墨耘先生小小的步子迈在婺源的石子路上，油菜地上，鲤鱼池边，河岸的青石板上，李墨耘先生的小小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都变得灵动光辉起来。他是一束阳光，滋润光彩了人间。

李墨耘先生对眼前的世界抱有极大的爱好和兴趣，值得他以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淡定去欣赏去珍惜。置身山水间，他闲庭信步，向一草一木伏下身去，对一虫一蚁表白真心。他很少有暴跳如雷的时候，当事与愿违，他小小的人儿理智地温和地提醒你暗示你点拨你。在他墨玉般温和而深情的注视之下，在他油汪汪而亮晶晶的哈喇子蜂蜜水前，很少有人还可以稳住阵脚，不被他左右和征服。

李墨耘先生是另一类存在。不是那种疯孩子，完全不能把握他们的下一次朝向动态，似雨水洒在菏叶上，一溜烟聚了散了没了影踪。他如果是水珠，也会静静地聚拢绿荷中央，稳得住，再自己慢慢消磨出一段好时光。任你有天大的火气，也被他无招胜有招地地破了阵，继而偃旗息鼓风清云淡。他一直都处在不自由主地散发散发中，他好听得会令耳朵起瘾的语气，他至真至纯的星眸，他的蹒跚学步趔趄前行，促使一整个驳杂人世都要向他伏下身来，温柔相待。

这么一刻，我忽然很盼望着我速速老去，李墨耘先生——一位优雅高大的、在某个领域颇有建树的李墨耘先生正向我稳步而来。我手持一张照片，我亮出这张照片：我怀里正抱着小小的李墨耘先生。他再了不起了他越了不起啊，他也曾经是、也永远是那一个被我紧紧搂抱在怀的小可爱，那个曾经带给我们无限温馨愉悦和美好时光的李墨耘先生。

２０１８－６－２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