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干事去出差

文平

从机关办公楼到家属区61栋，仅一路之隔，步行只需七分钟，高干事走路快，往往用时不到五分钟。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从办公楼16楼乘电梯极速而下。关灯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响起了起床号。走出大楼时，再次正对着那块偌大的很不顺眼的花坛，这又让他从内心给兀自厌恶了一番，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快步走到大门岗哨，他特意拿出那张早就掉了皮的校园卡，轻轻刷了一下，依然感应灵敏。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在凌晨刷卡进出门了。这段时间的他，总是容易为一些事动情。

穿过马路，斜对面就是家属区。太阳还没出来，潮热的空气已经弥漫而来。两旁的大树上，并无一声翠鸟鸣叫，也无沁人心脾的花香馥郁，有的只是不时掉落的树叶。这不是秋天，这只是一条一年四季都会落叶的道路，也因为道旁树木茂密，郁郁葱葱，这路又被冠名名“最美四季公园路”。

昨天下午晚些时候，高干事主动要求承担了一项任务：出差。本来，转业命令已宣布，退役仪式已举行，他可以安心休整几日了。可多年的习惯使他坚定地想亲自了结手头上的最后一项工作。领导点头同意后，他反复给同办公室的张干事说，只是因为习惯，习惯而已。这意味着，他得亲自准备好所有资料，也意味着，他怎么着都得加个班。他不喜欢拖延，总想着尽快把事情搞完，这同样，也是因为习惯。

这会儿，他要回61栋的家里收拾行李，得爬到八楼，传说要安装电梯，可一直处于研究论证阶段。他并不觉得腿软，他有个感受，通宵后，第二天反倒挺精神，可第三天第四天那个难受劲，一下子就上来了。

路上的时候，他反复在想，现在的上级离得不远，高铁一个半小时，一天有93趟，一般的出差，本不用带行李的。可是，还是带着吧，不然军装放哪？已经习惯了出门不穿军装，高铁上人那么多，穿身军装总觉得别扭了些，更何况还有江干事让他顺带带去盖章的五百多份任免表。

他就这样自顾自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然为这点事在纠结，而且是无意识地反复衡量比较。他就像一个打瞌睡的人一样，突然脑袋往下猛的一扎，惊醒了，那样子必然使得旁边的人在内心里哈哈大笑！这样醒来的同时，他看到家属区唯一的主干道上，匆匆跑过了一只黄鼠狼，又循着幽怨的叫声，看到了12栋楼下健身器材旁的那只猫，也顺便看到了路旁的几辆车上落满了树叶树枝。

二等座其实挺舒服，至少也是一人一座，还可以调整角度。况且，这一次，他的左右，竟然都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一眼撇上去，一个高挑，一个圆润，这可是近些年来乘车时从没遇到过的。

可是，这与我何干？他又一次惊醒了，又一次为自己笑了。毕竟，作为一个41岁的正营职，他早就成家了，正等着立业，尽管他天生皮肤好、瘦一点、精力也还算旺盛，甚至看上去比隔壁办公室小他五岁的王干事还年轻些。

如是二十年前，这一切就都是最好的。打住打住，不要再想！这应该又算是一次惊醒。

去年七月时，他满40周岁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年由于一些事项暂停办理，意味着在他这个单位，不得提升团以上职务。于是盼着解冻，等啊等，终于在去年要落地了，看得见希望了，可是说好的上半年，真正动起来却是下半年晚些时候了。而他，就在七月份，哐当一下，满40周岁了，行话把这情形叫做达到本级职务服现役最高年龄。

自己着急，组织上也着急，领导也在用力想办法。跑去问王干事，说想办法给转个技术调个九级，也同样好。那干事从电脑前挪出脑袋，熟练地弹下烟灰，连政策都不翻一下，就说了两点，一是晚了，改中职不符合条件，比如任职经历、考试等等，更不用说年龄小于几岁之类的了，基本上条条都限制的那么干脆爽快；二是也晚了，改初职超龄了。

王干事其实常给他强调过一句话，年龄是个硬杠杠，超龄你就不用想。

只能坐等年底转业。正营九年，如果不冻结，如果去年的动作稍微快点儿，如果......他气馁过、郁闷过，也画了好几个形状各异的感叹号，还被老婆夸画的不错。

去年九月份的一天晚上，夜色撩人，月光如水——其实城里并无这样的夜晚。加班中途，他泡了碗方便面，拿订书机压住面碗盖子后，小碎步跑到洗手间，撒了泡焦黄色的尿，再使劲甩了甩，畅快地走出来，在这无人的楼道，他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使劲提裤子。他的腰已经变粗了，得使点劲才能扣上裤口的钩，不然，坐下来的时候，往往会漏出塞在腰里的上衣，这是他不乐意看到的。

就在他缩着腰收肚子时，领导突然出现了。他连忙放弃努力，一手抓住裤子，一手敬礼！

办公桌上那碗面，被领导解开了盖，腾腾而上的热气，湿润了领导的眼，老坛酸菜的味道，酸楚了领导的心。

这是一个干脆利索、关心事也关心人的领导，他旋即喊上另一位领导，执意、专门请他吃了顿上好火锅，那天是周六，他们如兄弟般畅谈，甚至还喝了些啤酒。

后来，领导说起那天看见他加班吃泡面的事，表达了下内心当时的感受：老坛酸菜格外香，没吃挺可惜。

一个绵软的东西触碰了他一下。他惊醒了。他又想起自己那个老早就发现的“不惊人”发现：人想事情时，其实速度非常快，瞬间就可想到很多内容，尤其是情景类的。

他顺着被触碰的地方看去，看到了一只有如柔荑般的手。靠窗的高挑女孩说，我出去下！他赶紧慌慌忙忙站了起来，腾出尽量大的空间。靠过道的圆润女孩这时也很轻很轻地看了他一眼，目若秋水，却并不含情，面如玉盘，也并不含春。

窗外，河流绕着山峦，很有些相互眷恋缠绵的意思。他喜欢这种飞驰的感觉，有如加班中不知不觉的就天亮那般快。他喜欢看着外面的一切从眼前流云般掠过，仿佛人生匆匆，感慨中即可吟诗作文。

似乎刚刚下过雨，能感受到外面世界那般清新纯净的气息。翻看着妻子发给他的信息，他的脑海中快速地浮现过一幕幕画面。同样身着军装，妻子却处处依赖他眷恋他，甚至陪他加不得不加的那些班。女儿更是时刻缠着他。这一刻，他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些是他最大的欣慰，他也是成功的、幸运的。轻轻地，又是那只手，触碰了他，他连忙又站起来，女孩优雅落座，玩起了手机。

窗外虹销雨霁，分外妖娆明媚。从小至大，他最喜欢雨后天晴带来的那种感觉。

看看时间，离到站还有不到五分钟了。

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诗意的田野自由无限。不一会儿，那条著名的大江也会出现。站立洲头，想必定可被千帆过尽的浪花打湿衣衫。

同样，这衣衫，这水滴，也很快会被阳光亲吻干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