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h3><div>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div><div> ----海子</div> <h3> 车开出城,我忽然发现草原一片枯黄,远远延伸出去。“怎么不见绿色?已经六月中旬了呀?”朋友说因为旱。“不是下了几场雨吗?”朋友说那点雨不管事。</h3><div><br></div><div> 我眼前立刻出现父亲的身影,站在几百里外的故土上,久久地仰望天空,等一片有雨的云。阳光炽热,土地干枯,他的脊背焦黄,像土地,像瘦弱的麦子。</div><div><br></div><div> 这个村子里活得最用力的男人,永远埋头做活儿。他高兴时,就干得更起劲儿;他悲伤时,就干得更狠。他像那匹低头劳作的马,除了吃饭睡觉,我不会见他停下。所以当他停下来那么久,那身影就变得那么重,他眼睛里的天空,就变得那么不寻常。</div><div><br></div><div> 我记得那一年,父亲开始到更远的地方去拉水。村里的井干了,邻村的井也干了,他拉着马车叮叮当当走了,好久好久之后再顶着日头回来。父亲从来不会告诉我们这意味着什么,但我从他和母亲的对话里,从他的眼神和动作里,我清晰无误地感受到那种艰难。</div><div><br></div><div> 朋友们把车开到一个山坡上,那里有五六十年代留下的几个防空洞,在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草茂密得几乎遮住了洞口,现在却像四五只张大的嘴巴,对着天空喊渴。光光的地上,水点般迸溅的是大大小小的蝗虫。山坡下延展开浑善达克的风光。几年前迷人的风景,今天像笼罩在一片秋黄中。</div><div><br></div><div> 不远处是蒙族兄弟白嘎力的牧场,他从蒙古包里出来,依然温暖地笑,却有遮不住的忧虑。我们说到牧场,说到牲畜。“都六月中了,还在买草料吃,太费钱了。”说之前连续旱了三年了,每个牧民家里都欠着十几万几十万的债,本想等今年好一些,结果出现了最严重的旱情。“今年又完了,每家又得赔进去十几万吧。”</div><div><br></div><div> 他抱着一岁多的儿子,眼睛看着孩子,说:“我可是这一家的男人啊。”</div><div><br></div><div> 我认识这个眼神。那是在我们小的时候,父亲看过我们多少次的那种眼神。收农业税的来了,我们从家里搜寻,座钟的堂里,镜子后头,到处找钱,最终只有那三两个硬币,父亲皱着眉出去。家里买回的第二匹马死了,一群人帮忙分肉,母亲掉着眼泪做饭,父亲进来,又出去。人们说:“旱成这样,耪地还有用吗?”父亲一言不发,扛上锄头去耪地。所有那些时刻,我都从父亲的目光里看到我自己。他俯身在麦地深处,阳光成吨成吨地倾泻在地上,在他身上。我知道,那个远远的黑点儿,是和我血肉相连的人,用一己之力和命运争斗着。那时我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div><div><br></div><div> 父亲,尽管你只是转身走出去,扛走所有重量,我却总是能感受到你在柔弱地颤抖,有时颤抖着我的鼻子就酸起来。当干旱的大地也不能拥抱你,我看到你又成为孤儿,形销骨立。那阳光会刺痛你,麦芒会刺痛你。妹妹说,她想到父亲,就要哭出来。我也是。</div><div><br></div><div> 后来大了,我和父亲每年都会谈起雨水。“今年春天又没有雨。”“麦子灌浆了,再没有雨,今年就全完了。”即使父亲已经多年没有回乡种地,那干旱还会让我们焦虑,旱,总会旱到我们灵魂里。</div><div><br></div><div>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年都总是旱。</div><div><br></div><div> 大我三五岁的七叔曾说,他小时候老家有好多水。牛在山脚下踩的一个坑,都会成为泉眼,水会汩汩流上好久。我听得无比诧异,无比艳羡,不敢想象这曾是我的家乡。我小时候已经没有这样多的水,但还足够滋养一方土地。有那么几年,每年父亲都赞美丰收的麦地,而我家的某块地,必是村里最好的,会多打多少粮食。我记得老屋前有几个很大的水坑,我总跑去捉虫拔草,挖小坑,盖小房。很多早晨我们还没起,父亲已经从山上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露水那么厚,他的水鞋简直都湿透了。这就是我的童年,包裹在浓厚的绿色和饱满的金色中。</div><div><br></div><div>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父亲开始说旱,不知有多少个年头,春天几乎不怎么下雨。农民们把播种的日子不停地往后推迟,等着雨水。而等到夏秋,往往又会下特别大的暴雨,雨水从四周的山上奔腾而下,整个村子如同黄河灌进来,一片汪洋。水冲进屋子,漫向炕沿,锅碗瓢盆、鸡鸭、柴草四处漂浮。水去的方向,大片大片的农田被淹没了;水来的方向,留下越来越巨大的沟壑。我家门前那条路,竟越来越像一条水沟,深凹下去,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泥沙。</div><div><br></div><div> 我不懂得这一切的意味,以为天大的事,都有父亲。当一个人,他垒砌的墙在洪水中一次次塌了,他铺好的路在水中一次次毁了,他撒下的麦子在地里一次次变成泥土,他有多少疼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片乡土,有种东西在渐渐流逝,像水一样。</div><div><br></div><div> 白嘎力说,我必须去城里找活儿了,要么开出租车吧?</div><div><br></div><div> 他的女儿在城里读幼儿园,快上小学了,一年前他在城里买下房子,为了陪孩子上学。周围十里八乡极少有学校,进城读书,这几乎是农牧民的唯一选择。孩子要么住校,要么陪读,怎样都难。以前是妻子去陪女儿,他一个人守着牧场,如今,他决定自己也走了。“我必须把牛群全卖了。”</div><div><br></div><div> 我看到父亲守在故土的最后一个身影是2000年暑假结束。上车临走,父亲送我到村头。他穿着红色的背心,肩上是扁担,挑着两只空桶。他深深看我一眼,转身回去。再以后见到他,就是在城里了。他和母亲租住着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房子,每天在工地里爬上爬下,打工挣钱。</div><div><br></div><div> 可是我们没有一刻离开那个村子。那个空空的院子像父亲一样,永远仰头看着天空,一言不发。就像父亲送行我,院子送行了我们所有人。“你们去远处找,我在这里等着。找到就回来。”</div><div><br></div><div> 我对绿色有一种饥渴。它不仅仅象征着养命的粮食,养眼的风景,还是养伤、养灵魂的摇篮,只有在它的拥抱中,人才是自由的。蓝天白云下铺展的绿色是大地最庄严的颜色。没有这种颜色,人所有的事业就是没有根的,城市就是虚无的,人生就是没有色彩的。不管我开着多好的车,穿着多好的衣服,走在没有绿色的大地上,我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潜意识里,我以为我所有的寻求归根结底都是在找它。我甚至幼稚地想,拥有这种绿色的人是多么幸福呀,有了这绿色不就已经有了一切吗?为什么还会有争抢,还会有残忍?</div><div><br></div><div> 晚上回城,心情低落到极点。朋友们一起去看《蒙古马》的演出。像在幽暗的灯光中等了很久,终于开始了。看了第一个画面就开始哭了。那是如梦似幻的光影中的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头像。那马,像从深重的苦难中过滤出来的,那么高贵,却无比谦卑。之后的一幕幕,描绘着蒙古族人们的生息繁衍和爱恨情仇,舞台上的草明亮地绿着,水明亮地蓝着,那些男女的衣着和歌舞,那些马的奔跑,都那么美好。朋友说,让一个民族的文明留存下来是多么重要,但是,如果没有了这种文明背后的自然环境,文明再怎么也留不下来了。</div><div><br></div><div> 流失,是我们这一个时代的最沉重的课题。高中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在城西的树林深处,找到一个安静的小湖,我们在里边游泳、摸鱼,歌咏而归。几年后再去找,湖不见了,我们反复搜寻,以为找错了地方,只见几面荒山间留下一片空空的凹地,像我远远的村子里的那个院子,张着空空的眼睛看着天空。那时我感到大地开始不再稳固,这是我们短暂的一生中经历的沧海桑田。</div><div><br></div><div> 很多年后,我们再次回到那个院子,满院长满了齐腰的蒿草,房门紧闭,像睡去了。门口有水冲过的沙粒,檐下有滴过水的小坑,到处有雨水的痕迹。我坐在坍塌的石头墙旁,抱着年幼的外甥女,半晌无言。她不知道这个院落的一切,不知道我的弟弟为什么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默默地哭了。我们走向田间,父亲在我前面的麦垄间走着,手抚摸着麦苗,看一眼土地,看一眼天空。我感到他和整个麦地都在轻轻颤抖。</div><div><br></div><div> 父亲,我不止一次梦见我们回乡的路上草木繁密,露水坠弯了枝叶;也不止一次梦见我们又回到了那个院子。牛棚重新搭起来了,院门重新打开,我们收拾锅灶,生火做饭。我们再也不用出去寻找,从此的日子落地生根。我们漂泊异乡的日子结束了,你也不必再担着那些重量,我们都长大了,你自由了。像《蒙古马》里那匹白马,你最终可以解下你的缰绳,任意流连在田野间了。</div><div><br></div><div> 那一天我到处打听老家的消息,今年旱吗?今年旱吗?手机的朋友圈里,都是人们晒美景的照片,没有人说到旱字。我从那些照片的背景中仔细辨认,一个个询问,终于得知,今年大旱,山上草都是黄的。这个盟的十来个旗县,包括我老家那个县,都是大旱。今年直到现在,刮了十一场沙尘暴,二三场小雨,有的地方下了大冰雹。我忽然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羞愧,我关在办公室里,连这个都不知道,那还有什么是不能隔绝的?如果不是终于开车出一趟城,我还在幻想风调雨顺。忽然我感到,我多浪费一滴水是残忍的,我多吃一口肉是残忍的,我晒风景照是残忍的,我一切和大地无关的行为都是残忍的。</div><div><br></div><div> 白嘎力说,哥,我要去求雨,也替我们求求雨吧。</div><div><br></div><div> 那天在路上,我看见干净的天空上,有一段向上弯曲的彩虹,下面是荒凉的大地。我知道它必有意味,但我无法解读天空的语言。但我想我知道大地的语言。面对这苦痛,我们唯有亲身去领受才会心安。当父亲的土地饱经忧患,那我们兄弟姐妹就都会落下泪水,尽管我们天各一方。父亲,今天我走在灼热的阳光里,我每一步都在疼痛,像你一样,但我感到我分担了你肩上的重量,一如我流着你的血。</div><div><br></div><div>这是我祈祷的方式。</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