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夹缝下的旧体诗词——梅云先生在江右诗社戊戌蕲春年会上的讲话

靈曜(落紅無意)

<h3>  我在江右年会上一般讲的是关于江西诗派比较雅一点的内容,今天换一个题目,讲讲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民国时候和建国之后的诗词。</h3><div> 建国之后我们的执政党论断“诗应该以新诗为主,旧诗可以写一些,但不宜在青年中提倡”,这是1957年毛泽东给《诗刊》的主编臧克家的一封信里的话。建国之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一般来讲,都把新诗放在最主要的篇幅上,而像唐弢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则对旧诗根本就不屑一提。因此,有必要对此进行反思,所以我特此对中华民国建立以来吟坛几次大的事件作一次回顾。</div><div> 1914年,南社的领袖人物柳亚子先生写了一组学杜甫《戏为六绝句》的《论诗绝句》。其中第二首云:“郑陈枯寂无生趣,樊易淫哇乱正声。”认为以郑(孝胥)陈(三立)为代表的同光体、正统学宋诗的、一闽派一赣派的诗人领袖,皆“枯寂无生趣”; 而以樊(增祥)易(顺鼎)学张之洞的唐宋兼采派,更是“淫哇乱正声”,对他们全盘否定。接下来他很自负地说:“一笑嗣宗广武语,而今竖子尽成名”,用阮嗣宗“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之典,言外之意是:环顾天下诗人,除我南社,除我柳亚子之外,其他都是“竖子成名”。柳亚子此诗等于是一篇向同光派挑战的宣言。我们知道,民国建立之后,乃至三十年代,吟坛几乎都是江西诗派、同光体的天下,而柳亚子却对此不屑,遂发此檄文,欲向传统宣战。</div><div> 1916年,无产阶级的领袖人物陈独秀先生又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最著名的文章《文学革命论》,他先回顾了几千年的文学史,认为中国传统诗歌“际兹文学革新之时代,凡属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均在排斥之列。贵族文学,失独立自尊之气象也;古典文学,铺张堆砌,失抒情写实之旨也;山林文学,深晦艰涩,自以为名山著述,于其群之大多数无所裨益也。”这是陈独秀的观点,正因为如此,他提出了三大主义,推倒什么,建设什么,即“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陈独秀的观点虽然比较激烈,他本人也搞创作,但他走的还是宋诗的那条道路,风格与郑、陈那一派更接近。比如“目断积成半钵泪,魂销赢得十篇诗。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是步苏曼殊《本事诗》的原韵。他在日本的时候偶然遇到落拓漂流、从小就失去母爱的苏曼殊。苏对汉文了解不深,拜陈独秀为师。早期苏写了十首《本事诗》,请陈独秀修改,其原诗为“乌舍凌波肌胜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苏曼珠的感情是非常丰富的,虽然已经剃度出家了,但对爱情方面还苦苦追求。其诗第一句用日本典故,“乌舍”者,日本传说中之女神也,就如我们中国的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他心中的这一个女子长得太美太美了,就如当初的凌波仙子。第二句说这位绝代的女子亲手拿着一片红叶请苏曼殊题诗,苏一想自己已经出家了,只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这首诗明显是从张籍《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化来的,具唐人的味道,以兴象、灵感取胜,很有诗人的气味。陈独秀先生步其韵,写得特别有深度,走的是宋诗的路子,以寓理、说理为主。“目断积成半钵泪”,你望穿秋水,你的泪水就渐渐地积成了一钵,“魂销赢得十篇诗”,你销魂之中终于写就了十首本事诗。下面两句特别好:“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劝苏曼殊不要太多情了,认为你与其再一次跟百助枫子相逢,重归旧好,还不如把这种美好的回忆铭刻在自己的脑海中,永久的相思比再一度的相逢境界更好,为什么呢?下面他用了一个特别好的句子:“万境妍于未到时”。所有的境界最美最美的就是那一刹那“未到时”,譬如登庐山时,你特别向往的是五老峰,但一旦登上峰顶,也许会觉得不过如此而已,其实,所有向往的美好都是在追求之中。陈独秀虽然反对传统的贵族文学、山林文学,但他本人的诗更近于中国传统,特别是宋人之诗。苏东坡和李太白写庐山,太白是唐人的风格:“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而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则是寓理的,蕴含理趣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之所以对庐山真面不太清楚,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我觉得宋诗跟唐诗比较起来,风格虽然不同,但所寓的哲理反而更深了。你看,曼殊和尚的“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韵味诚然很美很隽永,有唐诗的绝代风华之致。而陈独秀先生的这两句则寓意更深:“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我们建国之前多少先烈都希望建成一个民主的、自由的、平等的社会,但革命成功之后,回头一看,才发觉“未到时”多美,一旦到达了,怎么样?不是反而觉得怅惘若有所失么?这种寓意实在太深太深啊。所以我觉得走宋诗这条路子还是很不错的。</div><div> 第一篇宣言是柳亚子先生,反对同光派,反对吟坛主流,第二篇是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反对一切的传统。再看第三篇,胡适之先生在美国留学的时候,特地写了一篇《文学改良刍议》,他的观点比起陈独秀可能就更加激烈了,虽然就题目来讲,陈独秀显得更激烈些。陈是“革命”,而胡是“改良”,但是胡适之先生要求推翻传统的心境比他更激烈,他说:“当前的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胡适之先生一边提出他的主张,一边也大胆尝试。并出版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新诗集《尝试集》。诗歌的发展史上、现代文学史上,谈到第一部新诗集,以前都说是郭沫若的《女神》,其实最早的还是胡适之的《尝试集》。《尝试集》里大量的作品有一个特点,跟古代不同,古代没有标点符号,一路到底,他却是分行排列。比如他著名的一首:“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根据他创作的理论,确实完全是俗字俗调,而且是分行排列。他讲不模仿古人,但是这首却完全是照抄古人的。北宋南宋之交有个叫向滈的词人,有一首《如梦令》,几乎和胡适的这首辞句完全一样:“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栖惶的我。”胡适的尝试,等于是抄了古人的一首词。也许你会说,胡适是偶然跟古人暗合,但我不太相信。他在北大讲课的时候,编了一本《白话文学史》,偏偏就列了这首词。胡适之所以将自己的诗集名之曰《尝试》,是化用陆放翁的一句诗:“尝试成功自古无”。在这个新的时代,你要创作出一种新体,像当代李子所创造的那种诗,其实走的还是胡适之的这条路。很通俗,很多口语,但古人早就有大量的此类诗,如果你翻一下刘永济的《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就知道了。他把词分为几个流派,其中一种就是通俗油滑的。现在很多人自认为尝试成功了,但未必能被广大读者认可,正如陆游所说,“尝试成功自古无”!胡适之先生不相信,他要尝试,但是最终历史作了结论,他的尝试并没有成功,还是证明了陆游那句话正确。</div><div> 陈独秀先生和胡适之先生都既有理论,又有创作。这两个新文化的闯将,相对来讲,共产党的领袖陈独秀先生更有自己的风格,更显现出一种传统的韵味。但是到了后来,那些留学日本、留学北美、欧洲的一大批人也纷纷地搞创作了,积极地反对传统,用新的语言、新的手法来写诗。最著名的应该是郭沫若先生,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要么不上课,一上课就写诗,一写诗就投稿,一投稿就发表。因为他写的诗确实是惊世骇俗,与传统诗的味道全然不同。胡适是尝试,尝试的结果还是走前人通俗的那条路子;郭沫若的尝试就完全不同了,就以他的《天狗》为例。天狗吞吃月亮,吞吃太阳,通过这个把自己反对传统的那种意象、那种内心的冲动表现出来了,这首诗是郭沫若一边上课一边开小差写出来的,不久就发表在我们国内的《学灯》杂志上。我给大家念一下吧:</div><div>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div><div>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div><div>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我是一切星球底光,</div><div>我是X光线底光,我是全宇宙能底总量!</div><div>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div><div>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div><div>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div><div>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div><div>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div><div>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div><div>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我在我脑筋上飞跑。</div><div>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div> <h3>  这首诗在中国的《学灯》杂志上一发表,全国都轰动了。郭沫若影响的程度远远超过当代所谓第一流的创新的改革派,影响特别大。在美国留学的闻一多先生读到此诗,特别写了一封信到《学灯》杂志:“郭君的这首诗才是真正的诗呢”。可想而知,这条路一直走下去,那么中国以后的诗都是这样狂叫的。这首诗有个明显的缺点,没有中国传统的那种积淀,完全走的是西方的特别是美国惠特曼的《草叶集》那条路子。另外还有一些留英美的年轻人,喜欢泰戈尔的小诗。泰戈尔的诗当时流行一时,他是印度人,当时印度是英国殖民地,完全是用英语来写作,不是用孟加拉语来写。冰心女士、郑振铎先生等,把泰戈尔的《园丁集》、《飞鸟集》都翻译出来。冰心女士翻译之馀,写了大量的泰戈尔式的小诗。如“繁星闪烁着,深蓝的太空中,何曾听得见他们对语?沉默中,微光里,他们深深地互相颂赞了”、“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就小了”、“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走的全部是泰戈尔的那条路子,即不讲韵律,也不押韵。其实西方既有有韵诗,也有无韵诗,我刚刚念的泰戈尔的诗几乎都是无韵诗,但西方也有传统押韵的诗,如英国女诗人克理斯蒂的十四行诗,还有每两句一换韵的(举例略)。但是当时的年轻诗人大都走不押韵的路子,就像我们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流行席慕蓉的诗,中学的女孩子个个以席慕蓉为榜样,大学生也这样,还有汪国真的诗,都是很浅显的,读起来朗朗上口。其实冰心的影响也不是很长远,过了不久之后,美国留学的闻一多先生,湖北浠水人,也可以讲是蕲州人(古代浠水曾经一度属于蕲州的管辖范围),他出了两本诗集,最早的不讲究格律,如《红烛》:“红烛啊,这样红的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后来创作了《死水》,属有格律的尝试:“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仍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个剩菜残羹……”,闻一多最著名的,对当时影响极大的是《口供》一诗,每二句一换韵,分为两大节,我朗诵一下这首诗,我觉得闻一多这首诗写得很不错的:“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这首诗,炼字炼得很好,如“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的“织”字等,此诗前面一大段写自己的一种高尚追求,下面突然来了两句:“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把自己卑劣的一面坦然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此即所谓“两重人格”。我觉得闻一多早期还是很不错的,他的诗影响很大,他提出“三美”,即“音乐的美”(读起来要朗朗上口);第二个“绘画的美”(有一种诗情画意);第三个“建筑的美”(如果分行排列的话,字数最好整齐)。你一看他的诗一块一块,在当时被人讥讽为“豆腐干体”,那就是闻一多诗的特点。但是他确确实实在尝试,他的尝试相对来讲比胡适之更为成功,尽管闻一多先生对郭沫若是特别地推崇,但是我觉得闻一多先生在这一方面要比郭走得更远一点。后来闻一多先生越来越觉得中国的诗学外国不是一条好路子,从此他开始学唐诗,他编了一本诗选,选了很多唐诗,后来在西南联大讲课用的就是这个选本。这时候他在回国的途中,经过太平洋,写了一首七绝:“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鴂舌总堪疑。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九夷”出自《论语》,边远的少数民族,这里代指国外;“鴂舌”出自《孟子》,讲我们南方是“南蛮鴂舌之地”,该地方的人说话像鸟叫,不知唱什么东西,好听是好听,但听不懂。我刚刚念的那些英文诗,真是好听,就是听不懂。翻成中文就听得懂了。“吟成鴂舌总堪疑”,我自己也怀疑了,这样写下去有什么用呢?“唐贤读破三千纸”,我把唐人的诗读破了三千多页,因为唐诗总共四万多首,三千多页差不多。闻一多先生醒悟了,看起来写新诗的前途不是很大,我还是“勒马回缰作旧诗”吧!事实证明闻一多先生后来还是没有“勒马回缰”,但他搞的还是旧诗的研究,比如诗经的研究,成果很显著,特别在西南联大期间,闻一多先生贡献很大。</h3> <h3>  到了二十年代,又出现了一个英国留学生徐志摩先生,剑桥大学毕业的。徐志摩的诗虽然学习西方,但是还是从中国古代传统之中吸取了很多精华,如《再别康桥》《沙扬拉那》:“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虽然用的全然都是现代语,但是它的骨子里还是包含着很深很深的传统韵味,很像李商隐的那种意境。另一位被鲁迅先生称为“最杰出的抒情诗人”戴望舒,他走的是象征主义的道路,比如他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虽然是借鉴西方魏尔仑、波特莱尔象征主义的手法(因为他曾经在法国留学),但他同样具有很深的传统诗的意境。总而言之,这种诗毕竟只能博得少量洋学堂里洋学生的喜欢。中国传统的东西,在广大的农村,偏远的小镇,似乎更受欢迎,他们大部分读的还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些儒家经典,吟诵的还是《千家诗》里“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这些传统诗歌。</h3><h3> 到了三十年代,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些写新诗的人都开始写旧诗了,连鲁迅、郭沫若这些以创作新诗为主的也不例外。鲁迅早年也写新诗,如1927年国共分裂,他的学生曾经是共产党的或曾经是国民党的相互屠杀,他很不满意这种现象,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接受俄国的一些理论。所以鲁迅先生在《而已集》的题词里发出这样的浩叹:“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泪揩了,血消了,屠伯们逍遥复逍遥。用钢刀的,用软刀的。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而已集》是鲁迅先生思想转变的一个关键,我们发现打这之后,鲁迅先生几乎不再写新诗了,他写的全都是传统之诗,以七律为主,走的应该是龚定庵的路子。龚定庵(自珍)的诗近代以来对南社的影响特别大,对鲁迅先生的影响也特别大。鲁迅先生的诗明显带着定庵的那种味道。我们小时候读定庵诗,主要是毛泽东的原因,他在《介绍一个合作社》的短文里,引了清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后来拜一个时代所赐,即七十年代的“评法批儒”,龚定庵很幸运地划为毛泽东特别喜欢的法家系列,所以龚自珍的诗集出版了。记得刚刚发行的时候,在南昌胜利路的新华书店排了很长的队,我也加入其中,终于花了一块五毛钱买到了《龚自珍全集》。那时真是“万马齐喑”的年代,我们下放在农村,整天读着定庵的诗,如醉如痴,心想世上还有写得这么好的诗:“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某水某山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一读就马上打动了我们的心,龚定庵的诗我最少可以背二百首以上,因为那个时候在读毛主席著作、鲁迅著作之余,我们只能读正式出版的法家著作,所以天天拿着定庵的诗集反复地读。其他法家还有许多,如王安石、陈亮、魏源等等。后来我认识一大批诗人,像杨启宇先生,王玉祥先生等,跟他们一交谈,都有和我一样的经历,同样都在七十年代时读过龚定庵的集子。当然那时候还有很多通俗的本子,由工农兵领衔,这个批判小组,那个批判小组,都会选录龚自珍的诗,并加以注释。鲁迅先生的诗明显带着定庵的味道,其最有名的诗:“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茫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这首诗虽然明显走的是定庵的路子,但关键是通篇对偶,从老杜的《登高》来的。杜诗结尾“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也是对仗,使人不觉,鲁迅也是对仗结尾的。我在那时就开始注意句法的变化,声调的调整,还有典故的运用等等,那时就惊讶于鲁迅先生,虽然是新文学的领袖人物,但他的旧体诗写得如此地道,近似于传统的同光派的那条路子。再比如新文学家里面还有很多,最著名的文学研究社、雨丝派,比如文学研究社的茅盾、叶圣陶;雨丝派的周作人、鲁迅等一批作家。还有一派就是创造社,以郭沫若为领袖,还有郁达夫、成仿吾,这一派和文学研究社本来是根本对立的,但是其中创造社的郁达夫先生,从关系上跟郭沫若更远,跟鲁迅更近。1927年国共分化时,创造社的人批判鲁迅,成仿吾(创造社的第三个头目)讲鲁迅“第一个是有闲,第二个是有闲,第三个还是有闲”,说鲁迅是有闲阶级,鲁迅索性把自已的一本杂文命名为《三闲集》;当蒋光慈、冯乃超等新创造派的人都在骂鲁迅的时候,只有郁达夫先生很同情鲁迅,写了一首诗:“醉眼朦胧上小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群氓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最后借用了杜甫的一句诗来称赞鲁迅先生。我们接触郁达夫先生是在六十年代,可以凭学生证在图书馆里借书。那时候我就借了一本《郁达夫作品选》,里面有他的小说和散文,我读他第一篇小说《沉沦》,简直是迷住了。因为我们当时看的都是《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半夜鸡叫》《卓亚和舒拉的故事》《古丽娅的道路》,都是苏联作家或者中国现代作家写的一些作品。郁达夫的《沉沦》里的一首诗“醉拍阑干酒意寒,天涯牢落又冬残。剧怜鹦鹉中洲骨,未拜长沙太傅官。一饭千金图报易,五噫几辈出关难。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那时候我十四五岁,觉得郁达夫这个人的诗还是写得很好,后来渐渐地觉得郁达夫走的是黄仲则的路子。二十年代他曾写过一篇小说叫《采石矶》,通过描写黄仲则和当时的大儒戴震,因为观点不相符,黄仲则就被戴震等人所排斥。我们当时看了就知道,郁达夫对胡适先生是极端不满意的,因此自比黄仲则,把戴震比成胡适。胡适已经掌管了学术界的话语权,郁达夫则是不入流者。试看他的一首七律:“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无补,义士纷纷说帝秦”。建国之后特别是粉碎“四人帮”后,大学生都沉迷于郁达夫先生的诗中,因为郁达夫,又爱上了黄仲则的《两当轩集》。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曾经特地写了一篇论文《八十年代为什么会兴起黄仲则热》的长文章,发表在我们省内的一个刊物上,当时中国人民大学有一个复印资料,也把我的这篇论文复印了一下,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很多地方以为我是黄仲则专家,其实我只不过是喜欢读《两当轩集》而已,说明清代的文学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家影响还是很深的。现在平静地反思一下,三十年代虽然出现了很多相当好的诗,包括鲁迅先生,他的那首诗影响多大啊。</h3><h3> 昨天我们参观了胡风的博物馆,那里面全部是和鲁迅先生的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鲁迅先生最喜欢的年青的作家有谁呢?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胡风,胡风最被鲁迅所宠爱,无怪乎昨天在胡风故居,看到的手稿里面,有几十首诗,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步鲁迅的“惯于长夜过春时”原韵。郭沫若跟鲁迅先生一向唱反调的,说“早期我读《呐喊》,我只喜欢其中的一篇‘头发的故事’”(莫名其妙,这应该是《呐喊》里面最差的小说);并说“其他的看不下去,后来我就把它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什么地方,厕所里当擦屁股的纸)。后来在1927年,郭沫若参加南昌起义,流亡到日本之前,曾经发表了一个宣言,跟文学界的老辈联合在一起,鲁迅也是其中之一,要办一个新的刊物。“本来我有机会见到鲁迅,因为我不得不流亡到日本,所以第二次机会又失去了”。等到1936年底1937年初的时候,郭沫若从日本回来,在登上轮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鲁迅,那时鲁迅已经死了,他又极端地崇拜鲁迅了。建国前他应该是真心的,不是假心假意的。他读了鲁迅的著作之后,他觉得鲁迅比自己深刻多了,他在船上也步鲁迅韵写了一首诗:“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决心回国抗战了。郭沫若应该讲也是个才子,蒋介石在北阀期间担任总司令,郭沫若先生是少将秘书。蒋介石在南昌行营的时候,开始倾轧共产党人,平息工人纠察队的运动,于是郭沫若就大骂蒋介石,写了一篇著名的缴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倘若他不骂蒋介石,不参加南昌起义,不跑到日本去,那郭沫若的地位就相当于陈布雷,陈布雷就不可能成为蒋介石最亲近的秘书了,他的位置应该是很高很高的。建国之后郭沫若讲到了新旧诗,有一个著名的观点,“新诗和旧诗,新体诗就好像是大海一样,旧体诗就像是高山一样”:“爱山还爱海,山海俱爱之。山体严格律,海是自由诗”,这是郭老的一个观点,我觉得这个观点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山体严格律”,旧体诗就应该格律严谨,“海是自由诗”,自由诗可以天马行空,可以一泻千里。很可惜的是建国之后郭沫若的诗实在是乏善可陈了,应时的味道太强。</h3> <h3>  现在我暂时停顿一下,来回顾一下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在大学课堂上,在那些高级知识分子的心目之中,最好的诗并不是黄仲则的诗,也不是龚定庵的诗,而应该是宋诗,同光派的诗。我现在先讲一个人物,黄秋岳(黄浚),后来成了汉奸,是陈石遗的弟子。他曾在国民政府担任过秘书长,1937年被蒋介石枪毙了。他写过一本特别著名的书《花随人圣庵摭记》,这本书在八十年代上海书店影印过。当时江西社科院的名誉院长姚公骞先生特别推荐,“你如果不读这本书,你对近代历史根本无法入门”,建议我读黄浚的这本书。他为什么被国民党枪毙了呢?在抗战之前,蒋介石在吴淞口作了一个安排,准备搜寻日本人的商船,因为商船里面包含着很多军事秘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行动没有采取之前,那些日本的商船全部跑掉了,后来调查发现是黄浚出卖了这个信息,因为他在国民党政府的机要部门担任工作,他泄漏了这个信息,得到了三千美元。1943年,曾在在西南联大执教的钱钟书先生与同事关系紧张(孔夫子讲“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我觉得钱钟书先生有点像黄季刚先生一样狂),钱先生在学校呆不下去了,他又回到了上海沦陷区,当时正好出版了黄浚的《聆风簃诗集》。钱钟书读了这本诗集后写了一首《题新刊&lt;聆风簃诗集&gt;》,这首诗明显带有同光的味道,走的还是郑孝胥的那条路子,他怎么写的呢?钱钟书的诗不像读鲁迅的诗郁达夫的诗特别好懂,第一句“良家十郡鬼犹雄”,就有点难懂,什么叫“良家十郡”,其实是化用老杜的《悲陈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这个人因为出卖了情报,给中国人带来了很多灾难,“鬼犹雄”一看就知道化用屈子的《国殇》里的“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也可以讲化用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虽然成了鬼了,他的诗歌对我打动的力量还是很大的,这里用了很宽容的笔调,这个人虽然是汉奸,但文章还是值得我们后人学习的。第二句又讲他的罪恶“颈血难偿竟试锋”,“试锋”用头来试刀锋,“颈血难偿”,虽然你颈上溅了血,你被枪毙了,但是你的死还是偿不了你给国家带来损失的罪恶,这是批评他,而批评里面也有宽容。下面来了句“失足真成千古恨”,这是江西诗派典型的写法,“老杜之诗,退之之文,无一字无出处”,这都有出处的,这是用了唐伯虎的名句“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低头应愧九原逢”这一句写得真好,我低下头来很是惭愧,即使在九泉底下再碰到先前的恩人我也只能低头,不好意思见面。这是化用了谁的句子呢?吴梅村的。吴梅村因为失节,认为本来我不应该在清朝做官,但是清王朝再三地逼迫我,没有办法当了国子监祭酒,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校长。吴梅村临死之前再三叮嘱家人:我死了之后,墓碑上千万不能出现国子监祭酒这个官名,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只能题“诗人吴梅村之墓”。他写了一首诗:“玉颜憔悴几经秋,薄命无言只泪流。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万一九原之下再遇到崇祯皇帝,我真的简直抬不起头来了。钱先生把这个句子对得真好,“失足”对“低头”,“真成”对“应愧”,“千古恨”对“九原逢”,这就是典型的“无一字无出处”,而且对得那么工整。“良家十郡鬼犹雄,颈血难偿竟试锋。失足真成千古恨,低头应愧九原逢。能高踪迹常嫌近,性毒文章不掩工。细与论诗一樽酒,荒阡何处觅无从”。“能高”指才能高,“迹近”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你常常巴结高官,与高官交往太近,这又是用典故了,用谁的典故呢?用朱熹的典故。朱熹当年给自己的朋友写一封信,评价陆放翁“‘常忧放翁迹太近,能太高’。”我常常担忧陆放翁跟韩侂胄走得太近太近了,而他的才华又太高太高了,那韩侂胄就要看中陆游了,就逼迫他写文章《南园记》。对于韩侂胄这个人,现在评价似乎不够客观,应该一分为二,因为韩侂胄最起码能坚持抗战,坚决要求收复故土,所以辛弃疾跟韩的关系也比较密切。至于陆放翁呢,似乎不应该写歌颂韩侂胄的《南园记》吧?钱钟书把黄秋岳比作陆放翁“能高、迹近”,你的能力太高,又跟国民党的高官太近,倘若你不亲近蒋中正,不亲近南京政府,你怎么知道这种秘密呢?结果秘密出卖了,你也被杀掉了,因此把他比成了陆放翁一样的人了。下面“性毒文章不掩工”又是一个典故。当年的严嵩逝世之后,大文学家王世贞就写了一首很长的很长的五言古诗,讽刺严嵩,称赞严嵩的才华确实很高:“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孔雀的羽毛虽美,但如果你吃了孔雀胆,肯定就中毒了。严嵩虽然人品不好,但是他的文章还是“不掩工”,“文章”对“踪迹”,“常嫌近”对“不掩工”,对得非常工稳。“细与论诗一樽酒”,明显化用老杜的“何时一樽酒,相与细论文”。钱钟书先生早年的时候经常到陈石遗家里去,钱先生死了之后,他妻子杨绛出版了一本《石语》,是钱钟书记载自己和陈衍的谈话录。在陈衍的家里,他曾经见过黄浚其人,钱钟书的学问绝对不低于黄浚,他对近代的掌故也是烂熟于心。在陈衍家里的时候,连陈石遗都惊讶得很,陈石遗每提到一首诗都要想很久,钱钟书(当时还是清华大学的一个学生)马上脱口而出,当年也曾经和黄浚一起论诗,故说“细与论诗一樽酒”。最后一句:“荒阡何处觅无从”,是说现在我想到你的坟墓寻找你,但是再找也找不到了,也没有人为你立碑了。这首诗确实写得特别好。无独有偶,另一位学问很深的陈寅恪先生,四年之后也写了一首七律,题目很长,《丁亥春日阅&lt;花随人圣庵摭记&gt;,深赏其&lt;游旸台山看杏花&gt;诗,因题一律》。关于此诗的本事,陈寅老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一文中作了回顾:当年在清华的时候就听说南京的报纸上登载了黄秋岳的《花随人圣庵摭记》的一系列文章,认为这些文章对于研究同光以来的政治、思想有很高的价值,但是因为自己当时眼疾,到伦敦去看病,结果失去了看这本书的机会。经过抗战,八年的漂流,自己又一次到英国去治病,又没有治好眼病,现在重新回到清华,终于承清华园里一个朋友把十多年前想看的书给我看了,看了之后感慨万千。于是就写了这首七律:“当年闻祸费疑猜,今日开篇惜此才。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馀灰。荒山久绝前游盛,断句犹牵后死哀。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意思是说,当年听说过他的祸事,被枪决的消息,我当时就“费疑猜”,他究竟是不是犯法了,这个情报是不是真正由他出卖的?“费疑猜”三字,把陈先生的惋惜心情表达得极为准确。下面接着说,今日我一打开此书,就为这个人被枪决感到太可惜了。国家的劫难终于结束了,幸运的是他的这本书现在还没有成灰。现在我仰看荒凉的西山(清华园就在西山脚下),“后死哀”,叹息自己是一个后死之人。“断句”,谓残留的句子。陈寅恪最喜欢黄秋岳的哪句诗呢?就是“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犹待后游人。”相传西山的晹台峰,杏花开了几十里。陈寅恪最感兴趣就是这两句。他说,我何尝不是如此呢?十多年前我也在清华教书,十多年后我又一次来到清华,这里曾经就是黄秋岳游玩的地方。黄秋岳这句“绝艳似怜前度意”,本身就用了刘禹锡的“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之典,因此感慨自然而然就涌上心头。我现在重来,不就是黄秋岳诗中所说的“繁枝犹待后游人”么?面对杏花,怎不慨然?故最后两句是“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写至此,陈先生兴犹未尽,又添上一段跋语曰:“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也。”</h3> <h3>  我觉得在大学课堂之中,保留这一脉的陈寅恪先生、以及钱钟书先生,一直活到建国之后,应该是教授中的杰出代表,證明传统文人的风骨犹在。钱先生建国之后的诗也写得很好,但建国前的少作,似乎更有个性。他的诗有时很风趣。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他的老师吴雨僧(吴宓)教授是美国的留学生,精通英国文学。但是三十年代,民国初年的总理熊希龄的遗孀毛彦芳女士办了一座幼儿园,吴雨僧教授特别迷恋她,为她写了很多李商隐式的《无题》诗,并在《空轩诗话》里面坦承自己的单相思。钱先生作为吴雨僧的弟子,还在清华大学读书,就写了一首七绝《呈雨僧师》,用自己独特的感慨劝说自己的老师:“中年哀乐托无题,想少情多近玉谿。一笑升天鸡犬事,甘随黄九堕泥犁。”说已到中年了,你的哀你的乐都寄托在像李商隐那样的《无题》诗里。“想少情多”出自《楞严经》。“想”就是一种意识,佛家的意识。“情”呢,就是儿女的私情。按照《楞严经》的佛旨,你“情”跟“想”一样多,下辈子可以成人;你“想少情多”下辈子就会变成飞鸟;而你“情少想多”的话,下辈子可能就会成罗汉甚至菩萨。吴雨僧教授跟李商隐差不多,正思维太少,儿女情太多,肯定会或下地狱,或变禽兽了。第三句“一笑升天鸡犬事”,是说当年的淮南王刘安吃了仙家之药,他的鸡犬都随他上天去了。我想一想,成仙有什么意思呢,连鸡和狗都是仙人,还不如“甘随黄九堕泥犁”呢!这用的是黄山谷的典故,黄山谷平常写了很多艳诗,法秀圆通禅师再三劝告:这种绮语赶紧删掉,不然你要堕“泥犁之狱”。据说十八层地狱之下还有一层,犯绮语罪者躺在泥田里,牛就天天在你身上耕来耕去。黄山谷却说,我“甘堕泥犁”,也不删掉我的绮情诗。钱先生早年的诗已经看出他的性情来了,很了不起的。陈先生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诗很有风骨,不太像其父陈散原,而更接近郑孝胥(海藏)的诗风。我昨天跟黄去非先生开玩笑:你姓黄,是黄山谷的后代,而去非又是陈简斋的字,即陈与义,虽是湘人,而走的却是江西诗派这条路子。陈先生在抗战胜利之后,羁留于重庆,因为燕京大学一度在成都,后来又搬到重庆,他想回江西,暂时还回不去,因为日本人还没有完全投降。于是写了一首《念故居》。陈先生的故居有二处,一处是南昌西山的崝庐,一座是庐山的松门别墅。诗云:“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伴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陈先生气骨苍坚,蒋介石每一次的训导,他根本不听,即使听了也当面指出蒋的不对。对教育部部长陈立夫亦是如此。现在自己逗留重庆,归隐松门不知是何年之梦。第三句“一生负气成今日”,真有风骨!从哪来的呢?从郑孝胥。昨天晚上我和黄去非在谈话时,他正看一本线装的《海藏楼诗集》,第一首就是《春归》。郑孝胥三十岁时写的:“正是春归却送归,斜街长日见花飞。茶能破睡人终倦,诗与排愁事已微。 三十不官宁有道,一生负气恐全非。昨宵索共红裙醉,酒泪无端欲满衣”。相比较起来,陈寅恪先生虽然学的是郑海藏,但气骨就完全不同了。正因为海藏“三十不官宁有道,一生负气恐全非”,他才会委屈自己,投降日本,在满洲国担任总理,虽然他最后还是死在日本人的手里,究竟怎么死的也不得而知。但总而言之,就他的气节来讲,远远不如陈寅恪先生。建国之后,中国的文坛一片颂扬之声,只有陈寅恪行己有耻。他67岁时,其夫人为他置酒祝寿,就写了“红云碧海映重楼,初度盲翁六七秋。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晚上点上灯我还要从事攻读的生涯,一边读书一边写作)。平生所学供埋骨(在这个时代里恐怕只能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这首诗刚刚发表的时候可能有忌讳,他的弟子蒋天枢纂写陈的编年事辑时,“欠砍头”改成“笑乱头”。这是什么意思呢?可能是“乱头粗服”,不走正宗的路子,只能粗头乱服,后来看他的手稿是“欠斫头”,现在通行版本是“欠砍头”)。幸得梅花同一笑,炎方已是七年留”(很有幸的,是广州的梅花还很多,跟我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我在炎热的南方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年了。这是1956年写的诗,正好67岁生日)。这首诗风骨腾骞,说明走的是正统的路子。在座的多数是我们江右诗社的,还有几位高手,如雪峰兄、长鸿兄、苍筠大姐、蕲春的才子才女,走的也是正统的路子,雪峰兄明显走宋诗的路子,长鸿兄学的是唐人。其实唐宋兼采,两者融合在一起最好。就我的美学趋向来讲,当然才子诗还是要学的。清人把诗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才人之诗”,袁子才的这条路;第二类是“学人之诗”,翁方纲的走学问的这条路子,第三类是“诗人之诗”。按道理应该把“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这两个融和起来,千万不要走“才人之诗”的路子,我们现在很多作者情不自禁走上了油滑的路子,在古人来看是不太正的路子。纪晓岚那种诗,当然写得也不错,“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多美的诗啊,经过我们纪晓岚一改:“去年今日此门过,人面麻花相对搓。人面不知何处去,麻花依旧滚油锅。”这就走成了恶路子。鲁迅先生我虽然很崇拜他,他活剥崔颢的诗:“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馀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虽讽刺入骨,然就诗论诗,这只能算杂文诗,现在有些人“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但是过于直露,肯定一发到网上立即被删除,你大胆地指责当政者,过于尖锐似乎也不行,其实还是要像陈先生、钱先生学习,把学问积蓄在胸中。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大学教授里面有很多“学人之诗”。粉碎“四人帮”之后,我有一个特定的优越条件,那时编《江西诗词》,我觉得如果专门编江西老干部的诗不是一条好路子,于是就想到要去组稿,因此我认识了四川大学的教授缪钺先生、华东师大的施蛰存先生、北京的孔凡章先生,跟他们经常通信。他们这些人又辗转地为我荐稿。又因为吕小薇先生,其老师是钱基博夫子,我同小薇师到北京拜访钱钟书先生,在钱先生府上听他谈诗,感觉真是妙语如珠。上述的那些老先生我们都是当面拜访请益,他们对我的教育就是多读前人的书,字都不认识你怎么写诗。现在很多人张口就是错字,中央电视台虽然对普及诗词有很大的功劳,但是许多嘉宾一读就是错字,一听令人头都都大了。比如最简单的字,康震教授读东坡的“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我们小学就背过的诗,“入”字竟然认成了“人”字,说明不是不认识字,而是不了解诗的意思,什么叫“人荒陂”?还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看”字宜平且不论,这是小事情,是格律问题。而“重”字本读去声却读第二声,这就根本不理解老杜的诗,下了一夜的雨,花沉甸甸的,肯定要念去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以看出我们国学的底子太薄,要写好诗,还是要认得字,你字都不认识,意思都不了解的话,怎么能鉴别诗词的好坏?</h3> <h3>  三十年代,鲁迅和郁达夫这些新文学家,都具备国学根底,刚才已讲过了。抗战时期。胡风之所以出名,主要是他办了一个《七月》杂志,团结了一大批进步的文人。在抗战时期,国统区功劳最大的其实算来算去应该还是郭沫若先生,那时政治部主任是陈诚,政治部副主任是周恩来,第三厅的厅长就是郭沫若。在郭沫若的领导之下,全国的文化人组成了一个文化团体,大家都是为抗战而写作——抗战文艺。就诗而论,虽乏善可陈,但这时却发生了一桩大事,即抗日战争结束之后,经过各方的斡旋(苏联斯大林和美国罗斯福等),共同努力达成了共识,国共之间一定要谈判,毛泽东应蒋中正之邀,前赴重庆。毛本欲拒绝,但斯大林指示毛泽东一定要参加,于是毛只好冒着危险去参加这次谈判。毛泽东在统战方面做得特别好,他第一个拜访的是柳亚子先生,柳亚子当年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时候曾经是毛泽东的领导,组织讲课的,毛泽东当年曾经讲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柳亚子之所以把毛泽东请到那里去讲课,是汪精卫极力推荐的原因。毛泽东利用柳亚子这个国民党元老的身份,在上层造成一定的影响,于是毛泽东马上把他的一首旧作稍作修改之后交给柳亚子:“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对毛泽东这首词指责的也多,称赞的也不少。就我们公平的观点来看,好多人讲上下片完全脱节,上片写雪景,下片没有雪景,应该讲严重地脱离的,这是当代的普遍的观点。我倒认为不尽然,上片“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我等待晴天的时候,茫茫的积雪在太阳的照耀下,特别特别地美。下片紧承“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祖国的江山是如此之美丽,引得千百年来的英雄都为这美丽的江山而折腰了,当然这个“江山”在毛泽东的心目之中就是真正的政权,江山这个“美人”要选择了,尽管许许多多的帝王英雄都追求这个“江山”,占领这个“江山”,夺取这个“江山”,但“江山”如何考虑呢?“惜秦皇汉武”,我不要你,因为你“略输文采”;“唐宗宋祖”,我也不要你,你“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我也不要你,你“只识弯弓射大雕”;我要谁呢?“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江山选择了毛泽东,毛泽东果然四年以后夺取了天下了。当年的柳亚子先生狂到极点,他第一个和毛泽东:“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nbsp;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你毛润之和我柳亚子“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就表面上看是在词坛上称雄于当代,但是骨子里面把这个注押在了毛泽东身上,将来你一旦夺得天下的话,你当“唐太宗”,我就是“魏征”了。因为这首词,柳亚子先生还特地请毛泽东亲自题词“上天下地斋”,柳亚子先生是一直挂在他那个书斋里面的。他那个吹捧虽然捧得很不错,但是捧得不太得体,想和毛泽东并驾齐驱,肯定不行。郭沫若就更会捧了:“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恭宽信敏,无器民滔。岂等沛风,还殊易水,气度雍容格调高。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 传声鹦鹉翻娇。又款摆扬州闲话腰。说红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再起,蛾贼群骚。叹尔能言,不离飞鸟,朽木之材不可雕。何足道,纵漫天弥雾,无损晴朝。”(蒋介石组织一大群文人批毛泽东有帝王思想,郭沫若马上反驳这一点:“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你简直是看得太轻,毛泽东是“片言狱折”,片言就可以论断一个令人棘手的难题,毛泽东是“恭宽信敏”,用儒家的道德谦恭、宽容、敏捷、诚信,“无器民滔”,说毛泽东虽然暂时没有得到真正君王的位置,但却被老百姓所信任。“无器而民滔乎前”,语出《庄子》。就凭这一句,毛泽东肯定暗中已经选定了郭沫若先生:如果将来取得政权的话,沫若的位置肯定要在柳亚子之上,柳亚子简直是目中无人,要“上天下地”跟我一起把握天下。“岂等沛风,还殊易水”,沛风出自汉高祖“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但毛的气势岂能跟刘邦的《大风歌》等同?易水即荆轲所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毛应该也有点担心,怕万一被蒋公扣留或暗杀了。“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更显示毛的气魄之大,可侪身于诗经《大雅》中的《文王》矣!单凭这首词,就看出郭沫若先生捧得恰到好处,最善于把握时机。柳亚子先生就显得有些不知所云,“拨剑难平块磊高”,当时柳亚子参加周恩来举行的一次宴会,因为柳亚子先生年纪大了,想早点回去休息,周恩来就派自己的车,让自己的秘书李少石亲自送柳亚子到家,李少石乘坐这部车回周公馆的时候,被一个国民党的士兵开枪打死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其词上片“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明显写到李少石,你步毛泽东的韵,却又牵扯到一个李少石,离题也太远了,哪里比得上郭沫若开门见山,直契毛的心理。无怪乎快解放的时候,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没有渡江,柳亚子先生就提前写了《感事呈毛主席》。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时候已经内定了,柳亚子先生连个政协副主席的职位都没有拿到,只拿到一个政协常委,而郭沫若先生却担任政务院副总理。于是柳亚子写道:“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h3><h3> “说项依刘”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当今的中央文献办公室室的权威专家这样解释:说服项羽归顺刘邦,意思是说服蒋介石,归顺毛泽东,这简直是南其辕而北其辙了,不知道我们中央文献办公室的学者水平竟如此之低! “说项”是什么意思?出自唐代杨敬之的《赠项斯》:“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只要碰到人就说他的好话,毛润之啊毛润之,你知道我柳亚子可是你的老领导啊,我不管碰到谁都说你的伟大。“依刘”是指当年的王粲在中原不得志,跑到刘表那儿去,刘表看到他长得又矮又黑,样子又难看,就不重用他。于是王粲登上城楼上写了著名的《登楼赋》,有“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之句。荆州的山水虽然美,但终非我的故土,遂生寄人篱下之感。“夺席谈经非五鹿”,汉朝讲周易最好的是五鹿充宗,但是后来有个年轻的小伙朱云,朱云一讲课,竟然把五鹿充宗门下的那些弟子都吸引过去了。言外之意是,我的学问比郭沫若那些人不知强多少,而他们却占了要路津,他们在谈经,我本可以非难这些“五鹿充宗”们,所谓的权威沈君儒也好,张澜也好,哪里比得上我柳亚子呢!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无车弹铗怨冯驩”了!柳亚子毕竟还是有学问的,他用了孟尝君门客冯驩弹铗而歌的典故:“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家为!”说我现在只能“弹铗”,希望你能给我解决住房问题,解决坐车问题。当年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个故事,柳亚子有一个朋友来了,想带他到颐和园去,但是没有车,到处打电话,上面不搭理。后来柳亚子直接打给周恩来,周恩来马上派了一辆车赶到他府上,柳亚子一见到司机就打了他两个耳光,责怪司机怠慢自己。其实哪怪司机呢?他就迁怒于毛,怪毛不感念他的恩德。自叹“头颅早悔平生贱”!这里暗用陶弘景《与从兄书》中“仕宦期四十左右作尚书郎,即抽簪高迈。今三十六方作奉请郎,头颅可知,不如早去!”柳亚子其实是说,我这个人呢出生入死,当年骂蒋介石救你共产党,当年还称赞你和孙中山是“并世支那两列宁”,你在落难的时候举行秋收起义,我还高度赞美你和孙中山一样伟大,所以他就发出这样的牢骚。但转而又说:“肝胆宁忘一寸丹”!化用老杜“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之意,表白自己的一寸丹心还是紧紧地向着你毛润之的。傲慢的时候又赶紧谦卑几句。最后“安得南征驰捷报”,什么时候你领导的大军渡过长江去,打下南京,解放我的故乡吴江,那么“分湖便是子陵滩”了,我就回到我的老家,学当年的严子陵去垂钓。这个诗一出来,毛泽东肯定意识到又得罪了一个民主人士了,马上又写首诗来劝慰他:“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毛说:想当年我们在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时候,饮茶粤海,往事难以忘怀。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重庆,你亲自向我索句,我马上就给你《沁园春》词,“旧国”者,旧时的国都也,北洋政府的时候首都在北京,1918年毛在北京大学担任图书管理员,倘若当时的馆长给他16个大洋,或者20大洋,或100大洋,也许毛泽东就安心工作,不闹革命了,当时只给他8个大洋,待遇太低,因此他就揭竿而起。三十一年后,终于又回到了旧时的北京,在三月底四月初落花时节,读到了你柳亚子的华章了,只是牢骚未免太多了!这样写,应该还是得体的,从而暂时宽慰了柳亚子。</h3> <h3>  柳亚子的《感事呈主席》和毛泽东的《和柳亚子先生》,都是抗战以后,一直到建国之初的一个信号。讲到这里,我顺便还要提到一个学者型的诗人,就是蕲春的黄季刚先生。昨天上午我们参拜了黄君墓。“黄君”这个词用得特别好。汉代的时候,称最有学问的人就往往用“君”这个称呼。比如经学家郑玄,当时都称“郑君”;《说文解字》作者许慎,也被称为“许君”,这个称呼跟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有点不同。汉代的姓后加“生”,是老先生的意思,“贾生”较年轻,“伏生”则九十多岁了,同样都以“生”称之。盖“生”者,老先生也;“君”者,学问极高之人也。称“黄君”是很得体的,说明他是真正文字学家,音韵学家,考据学家,又是文选学家,各方面造诣都很高,诗亦写得甚好。我今天就举他的一首临终绝笔为例,来看看他的诗风。曾有人问黄季刚:你为什么不著述?他讲:年轻时候学问还不成熟,草草著述,似乎过于轻率,我要等五十以后再静心著书。但是到了五十岁那年,他就死去了。其最后一首诗,就是1935年重阳登高后的绝笔,登高的地点是在南京的鸡鸣寺。这首诗写得很沉郁。昨天我来到黄季刚的墓前,想起他这首诗,真个是感慨万千。现在我们一起来欣赏他的这首七律:“秋气侵怀兴不豪,兹辰倍欲却登高。应将丛菊沾双泪,岂有清樽慰二毛。西下阳乌偏灼灼,南来朔雁转嗷嗷。神方不救群生厄,独臂茱萸空自劳。”黄季刚回顾当年的自己,有一股豪气,那时他留学日本,认识了章太炎先生、孙中山先生,投身于革命,是辛亥革命的元老。民国以来,他郁郁不得志,遂把兴趣转向了学问,兴致再不像当年那样豪荡了。而今天重阳,却登上了高处,准备对着丛菊一洒伤时之泪,想回到故园蕲春(化用老杜《秋兴八首)中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但因为俗事,因为教学工作,却不得不淹留异地。虽然酒满清樽,但杯中徒然映着自己黑白相间的华发,谁能慰藉我这二毛之身呢?以下两句真好:“西下阳乌偏灼灼,南来朔雁转嗷嗷”。既是登高时所见,更是对时局的感慨。1935年蒋介石在南昌发起了“新生活运动”,鼓吹“以德治国”,看起来光焰灼灼,然而“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表面的繁荣,怎能掩盖颓危的政局呢?字里行间包含着对所谓“党国”的强烈讽刺。北雁南飞,象征广大的农民流离失所,《诗•小雅•鸿雁》不云乎:“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看,黄季刚批评政府,却全用比兴的手法来写,此即“温柔敦厚”也。第七句“神方不救群生厄”,神方者,奇异的药方也。我们到药圣李时珍的故里,李时珍开的药方可以起死回生,蒋介石也开了一个药方——新生活运动。每一个公民自觉养成高尚的品德,以崇高的道德来治理国家。这个“神方”能救群生的困厄么?估计是不可能吧!按:“神方”语出李义山“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李商隐要收检一个神异的方子,让太阳永不落山,让光阴永不流逝,大概也只能是幻想吧!“独臂茱萸空自劳”,这个句子写得特别好,“茱萸”也是神药,可以祛尽邪恶,我要凭借着自己个人的力量,用我的学术来救国,但恐怕也只是徒劳了。季刚先生在重阳那天与中央大学的一大批名教授相聚,吟罢此诗,放怀纵酒,结果溘然辞世,真令人叹惋不已!</h3><div>以上谈的是建国前。建国之后,中国的诗歌又走上一条别具特色的路子,五四以来的传统几乎断层。因为毛泽东在1957年《诗刊》刚刚创立的时候,就发表了他的意见:“诗当然应该以新诗为主,旧诗可以写一些,但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从此新诗占了主流,诗人只能代工农兵立言,只能抒“大我”之怀,不能有“小我”之情。语言则要求通俗化。1958年两个权威,郭沫若和周扬领衔,组织人马编了一套新国风《红旗歌谣》,郭沫若写了一篇序,把《红旗歌谣》推誉为远远超过了《诗三百》,超过了李白、杜甫。我们当时的小学课本里就有《红旗歌谣》中的诗:“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这些诗歌其实是基层的知识分子编写出来的,却冒充为民歌交给上面去。当时规定每个人都要写诗。聂绀弩在那个时候虽然是右派,但也响应党的号召,每天给党组织交诗,比如他的《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又如《锄草》:“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苗太娇。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停锄不觉手挥汗, 物理难通心自焦。”聂绀弩的诗当时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到粉碎“四人帮”之后,他的诗集出版,由胡乔木先生亲自作序,这才广泛流传。现在很多人都把聂绀弩的诗作为最高标准,湖北每年都要颁发“聂绀弩诗歌奖”,可见其影响之大。我以为,学聂诗虽然也是一条路子。但学他就一定要有他的生活,毕竟他是在劳改农场度过的,有他独特的生活情趣。不然,也一定会流入油滑尖新。</div><div> 文革以前,能在主流媒体发表旧体诗词的,除毛泽东和柳亚子外,就只有郭沫若、胡乔木、赵朴初三人而已,郭沫若的诗词,远逊其民国之作,导致老干体的流行,比如他的《满江红》:“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天垮下来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听雄鸡、一唱遍寰中,东方白。 太阳出,冰山滴;真金在,岂销铄?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桀犬吠尧堪笑止,泥牛入海无消息。迎东风、革命展红旗,乾坤赤”,就几乎是标语口号。建国之后流行的诗词,就是郭老的这种,这属于第一种。第二种流行的稍雅一点,还是老干体,以胡乔木为代表。我们在六十年代时,党报曾整版登载他的《词十六首》、《诗词二十六首》,如《七一抒怀》:“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挥将日月长明笔,写就雷霆不朽文。指顾崎岖成坦道,笑谈荆棘等浮云。旌旗猎猎春风暖,万目环球看大军。”读起来朗朗上口,韵律也比郭老更完美一点,而且也不乏形象思维。“挥将日月长明笔,写就雷霆不朽文”,在“笔”、“文”前面加了好多豪壮的词语,都是学毛泽东的风格,所以流行一时。我们小时候,老师都教导我们,要学诗就得像胡乔木那样写,但我们学不到,哪有那么大口气,我们只能望洋兴叹。记得我写的第一首诗:“斜阳无力卧西山,嫋嫋东风唤鸟还。流水有情何不语,觉来皆是梦中欢。”我那时年纪虽然才十二三岁,但总觉得人生如梦,学不来胡乔木“滚滚江流万古长,几分几合到汪洋”那种豪情。再一个是赵朴初先生,1964年,所有的报纸都登载他的散曲《某公三哭》,当时正激烈地批判苏联修正主义,又正好碰到三件事:美国总统肯尼迪被刺杀,印度总理尼赫鲁死了,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头目下台了。赵朴初就用带过曲和自制曲的形式写了《某公三哭》,“我为你勤傍妆台,浓施粉黛,讨你笑颜开。我为你赔折家财,抛离骨肉,卖掉祖宗牌。可怜我衣裳颠倒把相思害,才盼得一些影儿来,又谁知命蹇事多乖……”我们那时候还是蛮用功的,拿着一枝破笔,几张烂纸,把街头报栏上的这些东西抄下来,凭着我的这些烂记忆,六十年代读过的东西现在还背得滚瓜烂熟,说明好的东西或坏的东西都会给人以影响。如果年轻时全部读好的作品,“取法乎上,仅得其中”,那么现在的水平一定会高的多。当然特定的时代也只能有那种特定的作品,鲁迅先生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说话弯曲不得,也是十足的官话。植物被压在石头底下,只好弯曲的生长”,我们碰到这个有中国特色的时代,写起东西来,有时似乎还得用曲笔,过于直露肯定不行。三十年代,《申报·自由谈》曾经登载过黎烈文的一个启事,告诫大家不要妄议国家大事:“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这并不是说: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实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应不议。编者谨掬一瓣心香,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若必论长议短,妄谈大事,则塞之字簏既有所不忍,布之报端又有所不能,陷编者于两难之境,未免有失恕道”。我们投稿的时候,尽量考虑到编辑的困难,过于敏感的话题最好绕开,或者委婉含蓄地表达出来。一味歌颂赞扬可能也不太好,最好还得有点忧患意识。当年《申报·自由谈》黎烈文的那篇启事,对我们现在还是有一定的借鉴作用。(刘红霞整理)</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