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直想为奶奶写点什么,却觉得想说的话太多,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去年五月写了《愿世界温柔以待》,草草写来,终未成文,草稿也不知所踪。以为奶奶身体尚健,来日方长,可以让我好好地为她写篇文章。谁曾想,年尾岁末,奶奶竟辞世而去,为奶奶写的祭文竟然是我写给她的第一篇文稿。</h3><div> 司空图 《二十四诗品》“典雅”篇有言“落花无言 人淡如菊”,片片的落花悄然堕地,篱边的幽人淡雅如菊。此句读来与奶奶是那样相合,把奶奶名字“松菊”嵌入,便是文章题目“松柏无言 人淡如菊”。爸爸排行第三,奶奶做我奶奶的时候,已经57岁,是六个外孙的外婆。奶奶不是我一个人的奶奶,她的爱会分给很多孙辈们,而我却得了更多的疼爱——奶奶的大部分,姑姑们的,哥哥姐姐的,这些爱是那样真淳绵长,在奶奶生前乃至逝后都围绕着我。</div><div> 记忆中我总是跟着奶奶。那时我们还住着老房子,院子很大——院中间有一棵梧桐树,树干粗壮,亭亭如盖,春天,桐花绽放,我会偷偷吮吸桐花底部甜丝丝的汁液,还会在奶奶的帮助下,用针线把桐子串成佛珠模样的项链。我会挂一串在奶奶胸前,奶奶也不拒绝这实在土气的装饰,还会戴着这链子忙前忙后。现在想来,奶奶也不见得欣赏我的“杰作”,只是我能安稳地坐着,有点事情做,是忙碌的奶奶求之不得的一点空闲吧!夏天,白天蝉鸣不已,奶奶仍是忙碌,只有到了晚上,奶奶才能与我坐在梧桐树下,享受那习习凉风。瘦小的奶奶一边摇动着大大的蒲扇,一边与我们聊着家常。一天天,一月月,枣花开,枣花落,小枣变大枣,青枣变红枣。馋嘴我是等不及枣红透了才去吃的,每年在枣屁股红了一圈的时候,我就踩着凳子在树上找寻了,一直到枣花红、全红、红黑。我自己饱食解馋之余,会留几颗极好的脆枣给爷爷,爷爷下班回来我就会拿着枣迎上去,爷爷跟我顶个头(这是最具爷爷特色的打招呼方式,用额头碰额头),说声:“灵巧,我的好宝宝。”而奶奶是不吃脆枣的,我也从没想过要给她留,也不觉得有啥不妥的。直到上高中,看到两幅漫画:“一幅是儿子小时候,妈妈把鱼身子留给儿子,自己吃鱼头。一幅是儿子长大后,仍然把鱼头留给年老的妈妈,说妈妈爱吃鱼头。”我当时心里有些触动,可此时的奶奶是真的咬不动脆枣了。</div><div> 冬天,爷爷吃完晚饭就到医院宿舍读书学习,晚上就住在那里。家里只有我和奶奶。我们把门一栓,就爬上炕,放好枕头拉开被筒,各自缩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真是暖哉!乐哉!不记得哪一年,我晚上尿急,尿盆没来得及端来,就蹲在炕上尿了个痛快,被褥自然遭了殃,我也被奶奶打了屁股。想想那时也真傻,为什么不跳下炕来,那样的话就不会害奶奶忙碌啦!可是人生哪里有什么如果,人生之滋味不正由于它的不可逆么!有句话说得好:“人生是一个过程,可悲的是它不能重来,可喜的是它也不需要重来。”</div><div> 奶奶家的巷子是四处通达的,从巷北出去往左一拐就是西街小学,从巷西出去向南拐走几步是城关初中。住在奶奶家,我走几步就到学校了,所以周一到周五我都吃住在这里,周末爸把我接回家,周一再送来。我渐渐习惯了这个节奏,每到周末就巴巴地等爸爸来接,有一次下着小雨,很晚了爸爸都没来接我,我气哼哼地一路走回家去,记得似乎在路上捡了一点钱,马上忘了不快,欢天喜地起来。</div><div> 周末总是短暂,上学的日子如牛毛般数也数不完,而这些日子多是与奶奶相伴。早上奶奶叫我起床上学,起晚了怕老师责骂,就拽着奶奶一起去,让她把我送进教室。这时候瘦小的奶奶是我强大的精神支持。如果天气骤然发生变化,我的厚衣又不在手边,奶奶会把她的厚衣服给我穿上,奶奶的衣服对于我来说就像宽大的袍,我极不情愿穿,却也拗不过,只好穿着去。穿着老太太衣服的我在教室里极醒目,心里也有些不自在。我可敬可爱的老师适时表扬我,说我朴实,不爱虚荣。如此一来,画风大变,不合时宜的我瞬间高大上了,我不是小丑而是英雄,而奶奶无意间为我提供了道具。</div><div> 夏日的中午,学校规定学生午睡,我常常带不肯午睡的同学在我家院子的桐荫下跳皮筋,快到点才一哄而散。现在想想,那会儿的我们是多乱多吵,奶奶也不曾撵过我们半次,只是任我们吵闹。</div><div> 还记得那时候,我头上生了虱子,奶奶用什么药水涂了,用很热的水烫,再用一种特制的很密的梳子把我头发上的白卵刮下来。奶奶这样为我忙碌的时候,我常常是不领情的,我会哭着,还想找机会逃走。奶奶不顾我的极力反抗,把我夹在两腿之间,很麻利地操作着,一再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初听是安慰,听多了更像谎言。在记忆中,我很少被安抚得乖顺,可以想见在我的哭闹中做这件“糟心事”的难度。奶奶真算得上是个好脾气的奶奶。可是那时候我却不那么觉得,与她朝夕相处,坦然接受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却不把她当做最亲近的人,常常与她对着干。弟弟妹妹出生后,奶奶怎样照管我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敏敏上幼儿园的时候,奶奶来来回回地接送。敏敏上小学时,奶奶会带着时令水果——一个桃子或一块西瓜等在学校门口,然后在潮水般涌出的队伍中准确地找到孙子,迅速塞到他手里,才安心离去。等待与期盼的时候比相见长得多。奶奶的日子多是这样寂寞地过。她用自己的方式打发这份孤独,她关注每个有她亲人城市的天气预报——临汾、西安、大同、天津、合肥。这些城市的晴雨,关乎她最爱的人的冷暖。人不能相伴,爱却能够相随。</div><div> 从小到大,我大多数时间住在奶奶家,我奶奶家简称我家。相比较而言,我得到爷爷奶奶更多的照顾,跟父母相处时间就少之又少,免不了会有些疏离。有一次,我跟奶奶说:“还不是你把我管大的呀!”奶奶似乎听出来我话语中的不满和抱怨,并不接我的话茬,只是说:“我管你什么,你有你爸你妈呢!”后来我见过多少爷爷奶奶不遗余力地摆出自己教养孙辈的功劳,说自己是多么居功至伟,因此他们的后半生理应得到儿孙厚待。而我的奶奶,她做了那么多,却轻而易举地抹杀。奶奶的回答让当时的我很震惊,年龄渐长后,我才明白她的苦心:我只有与父母建立亲密的关系,才能获得最大的幸福。她宁可远远地看我幸福,也不想在近处看我煎熬与痛苦。</div><div> 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恋爱结婚全然盲目,只是追求心中所谓爱情,全然不顾生活本身。奶奶提醒我:“他爸妈都没有工资。” 我回说:“我嫁的是儿子,又不是他爸妈。”奶奶没再说什么,任由我一头扎进爱情。等到生活呈现出原本的、不那么美好的面目时,我又忍不住生气,忍不住抱怨。奶奶听我唠叨,听我抱怨,嘱咐我:“生气了出去走走,别马上睡觉。”也没有说那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话显出自己的英明。只是每每说:“好着呢!都好着呢!”我不满意这样没立场的回答,觉得奶奶太不理解我,一点也不支持我。可是,我的牢骚也在这毫无原则的“好着呢”中慢慢消散了。这算不得安慰的话对于我来说多少是一种回应,帮我度过那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日子。</div><div> 学校迁到运城后,我回奶奶家就不那么方便了,很久才能回去一次。奶奶明显老了,还是那么瘦,背脊一天天驼得越来越厉害,整天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过去的事情,电视机就在眼前播放着节目,她却不去看,孙辈们都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了,她再也不用关注各地的天气预报了。</div><div> 再后来,奶奶的活动空间越小了,她不再坐客厅沙发,只是坐在床边上,一坐一上午,累了靠着被子歇一歇。重孙辈来了都要到奶奶卧室叫声老奶奶,奶奶成了小孩子口中的“坐在那里的老奶奶”。奶奶背驼,活动少,可是耳朵不背,脑子特别清楚,快九十岁的时候做“脑CT”,显示脑子像六十多岁的脑子。</div><div> 两年前因电解质紊乱住院,病况危急,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输了一天液,当天晚上就有说有笑,跟没事人似的。第二天就要求出院,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住院要听医生的,你刚住一天就出院,医院每天就支应你了怎么能行。这样医保中心不给你报销医药费。”她马上安静了,小心地问:“那住几天可以报销呢?”也不再说她平常的口头禅:“我这么大年纪了,我怕谁?!”几天后康复出院,我们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div><div> 病愈之后奶奶更是不离床榻半步,吃饭睡觉都在她的方寸之地。二姑和小慧姐定期来给奶奶洗头发擦身子,洗脚和剪脚趾甲的事情是留给我来做的。我每次回去,奶奶会问我住不住,着急走吗,嘱咐我做一些零星的小事,我做了之后,她会开心地说幸亏有你,给我办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哑然失笑,说奶奶这不算什么。</div><div> 奶奶盼着儿孙们回家,又体谅大家辛苦奔忙,即使是她一年一度的生日,她也从不要求大家都回来。她总是记挂每个孩子:她担心再婚的亚丽姐,说不出去工作怎么行,老了怎么办。灵灵怀二宝的时候得了妊高症,她说有个女儿就挺好的,还要遭这份罪。爸上次旅游回来,她专门打电话叫爸去一趟,只是为见一面,确认健康无恙。我每次回来她都问志国身体好好的吧。她总是提醒我,爸就我们两个女儿,我们得负责爸的养老……</div><div> 儿女就是奶奶的全世界,她所求甚少,只要儿女安好。爸爸生病后,奶奶牵肠挂肚,多次问我病情,我说没事儿,只是需要调养,她追问是不是病不好,我说你就放心吧!可她怎能放心呢,她以近百岁之身忧虑她年近古稀的儿子。而爸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竟然从不怀疑。看看奶奶,想想爸爸,我不敢想象爸爸先于奶奶逝去是怎样的情形,情将何以堪?</div><div> 这一天还好没有来临!奶奶先去了!奶奶去的前两天,我曾经照顾了她一个晚上,那晚她起了好几次,每起一次我都拉开灯,把她抱到座便椅上,等她上完,又把她抱上床。奶奶本来就瘦,此时好像一枚冬天的叶子,失去了水分和光泽,也失去了重量。奶奶很抱歉地说:“害你睡不成觉。”我甘心被打搅,也庆幸有机会在她身边照料。这么多年,我得她照料,受她关怀,一直天真任性得像个孩子,此时我能为她做点什么,真是深感安慰。</div><div> 两天后一大早,叔叔给我打电话,只说让我来一下奶奶家,我心中不安,急急忙忙过去。奶奶躺在床上,我叫她,她却再也不能答应了。保姆说奶奶前一天晚上说她要回家。家是寄托,家是归宿,奶奶的家在哪里呢?奶奶要回家了,我们再也看不到奶奶了。</div><div> 奶奶的葬礼很隆重,她所有的儿女按照本乡的礼俗送她启程。她的儿女已经老得跪不下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送最亲爱的人离开。乡邻们也赶来送她,大家在挽帐上写下“杨老夫人千古” ,他们不知道奶奶的姓氏,也不知道奶奶有个好听的名字——“松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