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受伤后,我躺在病床上,正昏昏沉沉地忍受着伤口处一阵阵剧烈的疼痛。突然听到母亲在我的耳边轻声地唤我:“三三,你爸爸来看你了。”<h3></h3><h3>我是倒躺在病床上的。头搁在床尾的一个支架上,被一个特制的头套牢牢地固定住。头的后面用绳子绑着一些铁块,紧紧地牵引着我的头,使我的头一动也不能动。</h3><h3>大概是我的模样吓到了他,他有些踟蹰不安地打量着我。见我睁开眼睛看他,就忙弯下身子,凑近我的脸问:“三三,给好点了?”</h3><h3>我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眼里有泪光闪动。</h3><h3>见我不回答,他有些责怪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老是闯祸?”</h3><h3>母亲在一旁替我解释道,说我不能说话,看看我就可以了。</h3><h3>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只能转院到省医院去治疗。护士用担架把我推到楼下,等着救护车的到来。我仰面躺在担架上,眼睛被明晃晃的阳光刺得紧紧地闭着。恍惚中,我感到有人在拉扯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同时我的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眯着眼睛看去,果然是父亲。他仍然背着他那个老旧的邮政包,正弯着身子帮我整理盖在身上的被子。</h3><h3>我问他咋个来了?他回答说是母亲告诉他我今天要转院的。我说老远远的你来干什么?他说来送送我。说了两句,我俩就没有话了,都沉默着。</h3><h3>过了一会,妻子和母亲她们坐着救护车来了。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地把我抬上了救护车里。在车门就要关上的时候,父亲突然上车来,佝偻着身子对我说:“三三,好好治病,不要担心家里,我会看好的。</h3></h3> <h3>我出院回到家里的第二天,父亲就从老家赶到县城来看我。快两年的时间没有见到父亲,父亲似乎老了许多,原来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张嘴笑的时候,嘴里的牙齿也不见了两颗。他还是背着他那老旧的邮政包。一进门,还来不及坐下,就从包里拿出五六瓶浑浊的药酒。说这是他专门去待补找张老医生配的药酒,药效好得很!<h3>父亲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曾经被送邮件的马车把一只脚给辗压断。据他说当时东川铜矿医院的医生都要把他的脚给锯了,他不同意。后来听人介绍找到待补的张老医生,用张老医生的草药内服外敷,才半年左右就恢复得行走自如。父亲以为儿子脖子上的伤,也像他脚上的伤一样,敷点草药,喝点药酒,很快就会好了。</h3><h3>我不忍心告诉他,我不是普通的骨伤,而是伤到了脊髓中枢神经。脊髓损伤是一个世界性的医学难题,以目前的医学技术,是根本无法治愈的。但父亲的好心难却,我还是装作很高兴地收下了。</h3></h3> <h3>我回到家后,母亲也就搬到了我的家里,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父亲和哥哥他们住在老家。每个星期父亲都要坐车到县城来看我。母亲责怪父亲花费钱。父亲说他担心我们娘儿俩个,放心不下。<h3>我有些惊讶奇怪父亲竟然会说这么温情的话,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拘言笑的人。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到了青春期时,我的性格越发的叛逆,终于和父亲彻底地闹僵,俩人不再说话。</h3><h3>直到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把厂里发的两条职工烟丢给了他。吃饭的时候,没想到他居然破天荒地给我碗里夹了一筷菜。但我和父亲关系真正的改善是在儿子出生后。儿子生下来的那天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从老家赶来看孙子。看着襁褓中的孙子,平时严肃的脸上,居然笑得像花一样。更奇葩的是,他竟然从邮电包中抓出了一大把水果糖来,要给孩子吃。</h3><h3>有了孩子后,父亲每个月都要来县城看孙子。因为孩子,我和父亲的关系终于恢复正常。他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做几个他喜欢吃的菜,然后陪着他喝上两杯。</h3></h3> <h3>我的受伤瘫痪对父亲的打击是巨大的。我回来后,见到他比以前明显的苍老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他推着我出去晒太阳的时候,就蹲在一边默默地抽烟。看我的时候,眼里多是担忧和难过。<h3>但最终击垮父亲身体的是姐姐的突然去世。</h3><h3>姐姐去世后好长时间,父亲都没有再来看我,反倒是母亲每个星期都要回去看他。母亲跟我说有一晚她听到外面有声音,就起床去查看,结果看到父亲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哭泣。</h3><h3>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行为也越来越怪异。常常丢三落四、忘这忘那。到后来,连家里的人都开始不认识了。妻子说父亲这是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h3><h3>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是父亲生病。因为老家的医院治疗不好,哥哥就带着他来县医院治疗。在医院打完针后,妻子带着他回家来。进到屋里,一见到我,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来,递了一支给我,并连声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h3><h3>母亲见状就问他给是认不得你儿子了?听到母亲的提醒,他仍有些茫然地望着我。</h3><h3>见父亲变成这样,我一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h3></h3> <h3>父亲的病变得越来越严重。母亲两地忙碌着,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父亲。我不忍心母亲这样辛苦,就劝她不要管我了,就安心在老家照顾父亲。<h3>父亲还是走了。从生病到去世就短短的一年多时间。生命像是要匆匆逃离这个令他伤心的世间一样,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个世界忘记了。</h3><h3>父亲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县城的家中担心着父亲的病情。哥哥打电话告诉我父亲走了,我顿时感到自己胸腔里的空气像是突然间被抽空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h3><h3>外甥找了一辆面包车,把我连人带轮椅地接回老家。到家后,我划着轮椅去父亲的灵堂祭拜。父亲的灵堂设在一间柴房内。因为有台阶,我只能隔着一道门,看着父亲的灵堂。看着妻子和儿子跪在地上替我给父亲烧纸。看着遗像中那个慈祥、健康的面容,我想到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痴呆,一笑起来,口水就从缺牙的嘴里流出来,什么都忘了的父亲。</h3><h3>送父亲上山的那天,我早早就出门了。一个人坐着轮椅从县城的东郊慢慢地走到西郊父亲的墓地。</h3><h3>父亲墓地的下面是一片梨园。我的轮椅只能到这里。好在父亲的墓地不高,就在梨园上面两台坡地。父亲的棺材要从老家运到这里。我来的有点早,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梨园里等着。早春的天气冷得刺骨,风从光秃秃梨的树间吹过,从我的身上吹过,从父亲墓地的坡上吹过,一阵又一阵。</h3><h3>装着父亲的棺材到了。抬棺的人抬着棺材从我身旁一拥而上,直接就到了父亲的墓地。</h3><h3>妻子见我一个人冷冷的坐在一旁,就拿了一件父亲要烧掉的旧大衣盖在我的轮椅上。我一个人呆坐在梨园里,嗅着父亲大衣上那熟悉的味道,看着人们把父亲的棺材安放进墓里,看着哥哥带着一家亲人给墓里的父亲磕头、烧纸,看着爆竹爆炸后,红纸在空中撕裂、飘落。</h3><h3>心里想着,父亲走了。从此以后,他在里面,我在外面,世间再无慈父的音容。就如现在,他在坡上,我在坡下,虽然只隔数仗,却如隔万里,永不再见。</h3><h3>安葬好父亲。儿子要来推我回去。我说你们先走,我想再呆一会儿。妻子说天冷,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会冻病的。我烦躁地大声呵斥妻子和儿子:“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听不懂吗?”</h3><h3>一股浓浓的悲伤突然间就涌上我的心头。我抬头望着父亲的坟墓,嘶声大哭。</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