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书

圆月弯刀

　　对于我看过的第一本书，现在大抵是忘记了的。

小时候的家，甚是穷困，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所谓藏书，是没有的。有时候无聊，干起翻箱倒柜的事，也会拉出一两个竹筐来，里面堆着几叠书，却是姐姐上过学的教科书。内容当然是枯燥乏味的，只是为了打发光阴，也姑且翻翻。印象最深刻的有一本肇庆地方印制的，里面都是些关于本市历史和特产的内容，纸质很精良，特别是其中插有端砚、裹蒸粽之类的彩图，煞是好看;还有一本好像叫做《自然》的，其中一个章节专门介绍台湾，配有日月湖的彩图，很美，每次翻看的时候，总觉得那是犹如仙境般的地方。至于别的书，拿在手上的时间少得可怜，自然都是没有什么兴致的。

在外面野的时候，诸如玩“公仔”、弹“宝珠”、滚“瓦片”等等，那是不会想到书的。只是有一回，玩游戏累了休息时，邻居一个小伙伴竟从兜里拿出一本小人书来看，有识字较多的人便说，那是关于《水浒传》中林冲被逼上梁山的。对林冲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因为经常玩的“公仔纸”上就印有他。于是我也凑上去跟大家一起看。虽然字还认不得几个，但光看图就可以明白七八分。完了后，有人问起小人书的来历。那人说是“傻鬼”家的，“傻鬼”前一天在门口见了他，就问他要不要看小人书，他家里有，那人便进去拿了一本出来。他所说的“傻鬼”在那时的我看来，是极为恐怖的。他家距离我家其实并不远，大概五十米而已。他什么时候犯的精神病，我并不清楚，估计是在我出生之前。他有两个儿子，脑子灵活，读书很厉害，可惜大儿子被他害了。据说是因为他不知怎的把大儿子困在家中，不让再去读书，后来便疯了。小儿子倒没事，依靠读书的本领，离开了村子。我们几个小家伙听了那人的话后，就关心起“傻鬼”家的小人书来，问他还有没有，他笑嘻嘻地说还有很多，不怕死的可以进去拿。

于是天天惦念着，而且幻想能拿到描有关羽、张飞、忍者神龟……之类的小人书。每当从“傻鬼”家门前走过，也总要往里瞧瞧。但一想到里面住着两个精神病患者，心中便发起毛来，要“借书”的念头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一天下午，我和同伴们玩厌了，不知是谁，提出了去“傻鬼”家“借书”的想法。开始当然很犹疑，但又互相“怂恿”着，最后的结果是——去。于是，一行五个缩头缩脑地往“傻鬼”家行进。来到门口，往里看，发现“傻鬼”和他的傻儿子正坐在天井处。我们便壮着胆跟他说借书的事，但他并不回应，于是我们也不理他两个了。因为上次拿小人书的人说过放书的地方在厅角处，所以我们径直冲到那里，打开柜门，每人拿了两本，随后出来。出到天井处，跟“傻鬼”说看完就还他，他口中嘟哝着，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我们便更害怕，倏地跑掉了。

我所拿到的两本都有关羽和张飞，甚合自己心意，于是反复看了几遍，而后又与另几个人交换着看。等到都看完，就想起还书的事，可是这时却不那么积极了，都推托着不敢再进“傻鬼”的屋子。我心有不安，无耐一个人去，我亦是不敢的。

这是我第一次“借书”，竟以有借无还告终，实在是有点不光彩。

从此，有很长很长时间我没有借书的经历。当然，也实在没有能引发我兴致的书可借，因为周围邻居真的没有哪户是书香门第。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几年，一天，我跟随邻居的大哥哥们到田野里放牛，途中碰上一个侯村的大伯。那人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一看就知道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肩上挑了一个簸箕，里面装着好几块牛粪，晃晃悠悠地往家走。大哥哥们全都围上去，求他说书。他却推托那天没空，要改日再说。大哥哥们便失落地散了。那时我对那位大伯并不熟悉，也不曾听过他说书，于是出于好奇心，便打听起他来。据一个大哥哥说，他是他那村里的护林员，四十多岁了，没有结婚。看过不少书，脑袋记性忒不错，好给小孩说书，因此小孩是喜欢黏他的。只是日里并不受大人们待见，因为总觉得他孤家寡人，游手好闲，不大正经。我听了，竟起了无限好奇心，总盼着能有机缘听他说一回书。如此，便天天跟随大哥哥们去放牛。

之后，大概过了有两个星期，才又碰上他，我们自然要缠着他说书的。这回，他却显得很乐意，利索地放好簸箕，坐在田埂上，然后叫我们围坐在旁边，便开口说了起来。头一个是黄飞鸿，说他如何被母亲严教练功，诸如用木棒打，而后用药酒泡，待身体好些后又接着打，最后练成金钟罩；又说他如何打擂台，智敌对手；最后说他如何死掉，缘由竟是金钟罩并不含肛门，他一时大意，被人踢中此处，一命呜呼了。大伯说书时，是眉飞色舞的，声音抑扬顿挫，极易使人入境。因为精彩，我们便显得十分安静。

等他说完，我们又央他另说一段，他开始不肯，推托饿了，起身要回家吃饭。同行的有人拿出七八根蕃薯干，塞到他手上，定要他再说一段。无耐，他便又说了一个关于女鬼的故事。那女鬼是有着垂长而硕大的乳房的，走路时乳房晃来晃去；脚上穿着一双木屐，一下楼梯，就发出搭拉搭拉的声音。故事的开头是讲女鬼如何如何凶残，后来遇到一个年轻男子，被他善待，终于转性，而后发生一段人鬼情未了的传奇。到了结末，自然是人归人，鬼归鬼，以悲剧收场。

这一段说完后，无论我们如何央求，他都是不再说了的，起身挑起簸箕，径直家去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他的聪慧怕是为时代所误而已。

从那天以后，去放牛是常有的，只是再也没见过那位大伯。

再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向同学借书便多了起来，有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有文艺类的，如郁秀的《花季雨季》、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等等，上了大学，更不消说，图书馆的书是任由借来看的，可惜都水过鸭背，对看过的内容很快就忘掉了；听人说书，倒也有，只是都是通过收音机的，味道要逊色不少，也很快就忘掉了。

我想，那是因为与书有缘无份的缘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