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h3><h3>娘在三十七岁那年生下的我,那年俺爷(父亲)正好四十岁。在老家人眼里我是秋天才结得西瓜扭,是爷、娘的“老晚瓜儿”。小时候,我这“老晚瓜儿”总觉得别人家的父母好。你看,隔壁俊峰的爷下地回来,除了能给他带回一扎结着紫红果子的“赤李子”枝,还能一举把他举过头顶,时常惹得俊峰惊恐地大笑,况且俊峰娘在闲暇时还会跟着广播里的音乐做操,一扭一扭像城里人一样。前院小叔、小婶和三个娃经常围坐在院子里的大杏树底下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时我想,如果可能我会用我所有的玻璃球儿外加哥哥送我的两本小人书去换爷的一个托举,那被甩上天的感觉是不是就跟燕子飞?孙悟空在云朵里翻跟斗就是这感觉吧?可爷托举不了我。</h3><h3>爷常年在外地上班,几个月才回家一次,多年的腰伤使他连走路都无法挺直身板,更别说举我了。每次回来,我都生疏地不敢靠近他,有时爷会一把搂住我用粗硬的胡茬扎我,我拼命的躲闪,他身上的烟味让我心慌,瞅准机会我就挣脱他的怀抱一溜烟跑得没影儿,直到日头西斜才被娘从村头一群摔泥巴炮的小子们中扯回家。</h3><h3>娘一手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坡里家里事事靠她一人撑着,这使娘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白天无论何时见到她,娘一双解放了的小脚都是“咚咚”有声风风火火一路小跑的样子。我不喜欢娘的这双脚,别的小伙伴的娘都不是这样的脚,这让我在伙伴们面前抬不起头。</h3> <h3>记得上小学了,老师带我们去官地站队。官地是村里选举、开会、放电影、唱戏的场所,是全村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我们的操场。而在解放前这里还是杂草丛生,乌鸦群舞的荒凉之地,刚出生就夭折的娃娃大都埋在这里。那天娘提着布兜路过官地,她努力从几十个孩子中辨认着我,当娘的目光跟躲躲闪闪的我一对接,憔悴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模样,我的脸却窘得成了块红布,心里默念着:娘,快点走啊,快点走……我不知道哪来的那些自尊心,放学跑回家一扔书包就开始忿忿地哭,吓得娘一顿好哄,最终还是以擀了一碗面条为条件才了结了此事。</h3> <h3>(二)</h3><h3>说到吃,小时候的我不仅觉得别人家的父母好,还觉得别人家的饭菜香。小叔家喜欢炖土豆,灶里的秸秆冒着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小婶在铁锅里甩上几块大油,切上半锅新刨的土豆块连同几截小葱、几串新摘的青花椒、几把绿油油地藿香叶,加上清水开始炖。菜并无特别的功法,除了盐连酱油都不曾放,可小叔家炖的土豆那个香啊,浓浓的汤汁裹着沙糯咸鲜的土豆,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每当此时,我都会跑到小叔家,我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这般倔强,强忍住口水,我一再地拒绝小叔递上的碗筷。不吃,也不走开,依着门框在一旁看他们一家子吃得欢,小叔家熬得野菜粥也似乎比我家的香,粥里的豆子似乎比我家的也更饱满些,它们在粥里憨头憨脑地咧着嘴,吃起来肯定是面面的……</h3><h3>我的倔强还体现在不吃野菜“渣豆腐”的坚持上。三十多年前在家家吃不饱饭的小山村,漫山遍野的野菜就成了乡亲们饭桌上的主角。春天的田野里藏着车前子、灰灰菜、苦菜、“流苦嘴”......两个姐姐把挖来的这些野菜择好,洗净,娘就切碎放到大锅里煮,一把豆面一勺盐,文火慢炖半小时,一锅含着青涩菜香的“渣豆腐”就做好了。一碗“渣豆腐”配上一块萝卜咸菜、一棵嫩生生的春葱,大家就吃的狼吞虎咽。饥饿使大家对一切可食的植物都纳入饭锅。杨树、柳树的嫩芽;榆叶、榆钱儿;洁白的槐花都是饭桌上的常客。可粗粝的野菜伴着苦味儿我死活咽不下去,有时饿得胃一抽一抽的泛酸水,可我仍是闭紧牙关不吃一口,让娘一点招也没有。看着面黄肌瘦,只剩下一个大大脑壳的幺儿子,娘就一横心,从挂在梁上的竹篮里摸出一只准备卖钱的鸡蛋,在铁勺里抹点油,给我煎个鸡蛋饼吃。有时我的“绝食”计谋不能得逞,我就自己制造机会。记得有天我看到鸡窝里竟然卧着两个鸡蛋。我一手捡起一个,心想我故意打破一个不就有煎蛋吃了。于是拿着一个鸡蛋轻轻在地上磕,结果另一手里的鸡蛋却滚出去摔得稀烂,手里的蛋也“头破血流”。我的窘相恰巧被刚回家的娘看到,眼一闭准备认栽的时候,却让娘抽走了我手里的鸡蛋,默默地去灶上给我煎蛋了,红红的火焰映着娘蜡黄的脸,我看到娘的脸上镀了层金光。</h3> <h3>(三)<h3>夏天的山里是丰盈的,就像刚生了娃的女子,有丰腴的身材、饱满的乳汁。黄花菜在背阴的山上开得灿烂芬芳;大雨过后堰边成排的花椒树干上长满了肉乎乎的木耳;山顶树林的草丛里藏着白白胖胖的野蘑菇;崖头下的青石上还有成片的地耳和苔藓长在一起,嫩生生、绿油油;更别说在草丛里给我们惊喜的“赤李子”、“托盘”,这些可都是美味啊!入了秋除了青黄豆和青棒子可以煮来吃,还有甜棒子秸,它是没有结果的棒子,茎粗汁多,剥开皮一嚼,像甘蔗一样甜呢。</h3><h3>前段时间路过九顶山,我看到山头一大蓬一大蓬的“露露叶子”青翠鲜嫩,长势这么好的野菜如今却无人问津。我停车爬上悬崖,拔下一大捧,要知道这可是娘最喜欢的食物了。把“露露叶”焯水,然后一遍遍淘尽菜叶的苦味,做成“渣豆腐”,年迈的老父母会喜笑颜开的吃上一大碗。我虽然熟知家乡的每一种野菜,可到如今仍是难以下咽这父母眼里的美食。看着大朵快颐的父母,忽然就想起儿时娘抱着饿得有气无力的我无奈的对乡亲说:“俺这苦命的娃可是投错胎了,在咱家怕是养不活的.......”</h3></h3> <h3>(四)</h3><h3>连自己娃都怕养不活的娘,却还怜悯着别人。</h3><h3>那一年深秋的黄昏,莱芜有对讨饭的母女路过我们村,饥寒交加,那位母亲又染了伤寒,她瘫软在我家门口不能动弹。小姑娘哭着向娘求救,娘让哥哥把病人背到堂屋的炕上,并给她们下了一锅热腾腾的面条——那可是家里唯一的一把面条,我打它主意好久了一直都没得逞的面条。娘又叫姐去村里的先生家里讨了退烧药给病人喂下。第二天那位讨饭的母亲就精神多了,她让女儿给娘下跪,娘流着泪把和我二姐年龄相仿的娃抱紧在怀里。临走时娘给她们包了几件旧衣服,又看到女娃磨掉鞋底的鞋子,娘忙拿来二姐平时舍不得穿的花布鞋给她换上。记得在九几年的时候,这个讨饭的女娃还曾带着礼物打听着去我家感谢娘的救命之恩,后来就失去了联系,但愿她和她母亲一切都好罢。</h3><h3>总想着在母亲节、父亲节的时候也写写有关父母的事情,可想了又想娘和爷实在太平凡了,他们对子女的爱似乎理所应当的浸透在每一天的日子里,像随风潜入夜的春雨,细密、瓷实,可又无迹可寻,如今年迈的他们像拖了无数根须的老榕树,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他们现在除了牵挂我们兄妹四人又多了对我们的孩子的牵挂。前几天回老家,我无意在衣橱里发现几大匹白布整齐的码在那,略一思索我猛然醒悟:爷和娘已经悄悄把“老了”时用的白布都备下了,他们连身后事都想尽量的不麻烦我们做儿女的……</h3><h3>既然写不出像样的文字,就祝愿爷和娘晚年幸福安康罢。</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