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

水中月

<h3><br></h3><h3>父亲只记得母亲的名字叫“秀兰”。因为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h3><h3>父亲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玉树临风。所以当时的媒人差点把奶奶家的门槛给踢破,每天都有好几波来给父亲介绍对象的人,父亲当时狂妄的很,不是嫌弃人家姑娘长得黑,就是嫌弃人家的名字不好听,当有一天,一个媒人又来提亲的时候,和奶奶说:“这个姑娘叫秀兰,人长得漂亮……”还没等媒人介绍完,刚进屋的父亲打断媒人的话说:“叫什么?”媒人重复一遍说:“叫秀兰”。父亲自言自语道:“秀外惠中,兰心蕙质!好名字!这个我见!”说完父亲扬长而去。奶奶吃惊地笑着说:“这孩子什么脾气?”媒人说:“好事!好事!”</h3><h3>就这样,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可是,同时也把母亲推到了风口浪尖,十里八村的一下子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母亲成了众姐妹嫉妒的对象,一时失去了很多好朋友。</h3><h3> 父亲和母亲结婚了。结婚那晚,父亲的狐朋狗友都来闹新娘。并扬言今晚他们要给父亲和母亲看门,还说想听听母亲在结婚初夜会不会哭,如果听到哭声,他们就会破门而入,去救母亲,还要把父亲轰出洞房。他们的言论把母亲吓坏了,母亲用羞涩并恐惧的眼神望着父亲,而父亲则用深情的眼神看着母亲傻傻的笑,并不作答。</h3><h3>母亲爱父亲,父亲更爱母亲,可是父亲并没有对母亲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也许她们在彼此的心中早已说过无数遍了。</h3><h3>父亲和母亲的结合,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所以还没等父亲和母亲度完蜜月(其实那时候他们也不懂得还有“蜜月”这个美好的词汇),父亲就告别母亲和家乡,独自外出打工了,父亲临走前告诉母亲他要抱回“一座金山”送给母亲,而母亲则一脸幸福地依偎在父亲怀里。</h3><h3>不知是因为母亲对父亲的爱,还是因为父亲给予母亲的那“一座金山”的承诺,每天,母亲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不知不觉父亲已外出有八个多月了,而这期间母亲没有收到过父亲的任何消息,可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就可以读出她对于父亲的信任是坚不可摧的,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是现在的手机和微信所遥不可及的。</h3><h3>那天,天下着雪,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母亲冻得只能在炕上盖着他们结婚时的大红花的被子,她双眼望着窗外,眼神里满是思念和期待,当时的母亲已有八个月的身孕。父亲好像很快接收到了母亲的信号,就当母亲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父亲突然破门而入,一声“秀兰,我回来了!”把母亲从遥远的梦中惊醒,还未等母亲拖着她那笨重的身子坐起来,父亲早已奔进里屋,来到母亲的身边,一把抱住母亲说:“我回来了!”母亲的一声“啊!”把父亲吓了一跳,父亲忙起身问:“怎么啦?”同时仿佛感觉到了母亲身体的变化,“秀兰,你?”母亲羞涩的说:“你快当爹了!”父亲这才仔细地看着那被母亲的肚子拱起来的高高鼓起的被子,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说:“真的?我要当爹啦!”随之和母亲抱在一起。</h3><h3>还没等母亲问父亲为什么突然回来了?父亲就先起身望着母亲说:“秀兰,我对不起你!”母亲问:“为什么?”父亲说:“我没有给你带回来一座金山。”父亲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母亲“噗嗤”一声笑了:“谁要你的金山!”父亲问:“那你要什么?”母亲说:“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说完,母亲的脸突然红了,羞地低下了头。父亲憨憨地笑着,摸着那鼓起的被子说:“秀兰,我会好好和你过日子的。”母亲说:“我知道。”父亲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母亲说:“给,看喜欢不?”母亲接过来一看,是一条紫红色的头绳,那颜色在当时看起来是那样的鲜艳。母亲说:“真好看!”</h3><h3>就那一条紫红色的头绳, 却被母亲念叨了一辈子,她说现在的头绳都没有父亲当年送她的那条好看。</h3><h3>其实,那次父亲回家是出于无奈,因为当时他带着100块钱远走他乡,却没有换回来任何东西,更没有带回来他许诺给母亲的“一座金山”。而对于此事,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责备父亲,反而责备父亲为什么那么久才回家,并且也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父亲这才知道母亲并没有收到他写给母亲的信,原来是因为父亲当时写错了地址。</h3><h3>在父亲回来后不久,母亲就生下了一个女孩(也就是我),取名清竹,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像竹子那样清华其外、澹泊其中。</h3><h3>后来的日子平淡中有着幸福,清贫中有着暖意。</h3><h3>父亲三十多岁的时候,承包了村里的一块土地,开始种西瓜,父亲舍得下辛苦,整天把自己扔在地里,仿佛西瓜成了他的孩子,他要时刻守护着他的孩子,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年的西瓜获得了丰收,父亲套着牛车,拉着西瓜走街串巷,吆喝着他那自称又沙又甜的西瓜。</h3><h3>在父亲和母亲的共同努力下,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被称为村里的“万元户”。父亲用辛苦赚来的钱买了辆摩托车,成为村里第一个拥有摩托车的人,四邻八家都来我们家参观摩托车,像在欣赏一件怪物,赞叹着,抚摸着,言语中还有着些许的妒忌。可没过多久,这辆摩托车就给我们家带来了灾祸,一天,父亲骑着摩托车去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喝酒,回家的时候,自己骑着摩托车摔进了路边的沟里,左腿摔残了,当时医生说要截肢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哭着喊着算是把父亲的那条腿给留了下来,在家歇了多半年,腿是留下来了,但却永远的残疾了,母亲一气之下偷着把摩托车卖了,父亲知道后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好几天谁也不搭理谁,可母亲还是每天照顾父亲的起居。</h3><div>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种过西瓜。那段时间,父亲心情总是很郁闷,总出去喝酒,喝醉了回家就和母亲吵架,骂母亲是“丧门星”,我那时候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吓得只是躲在母亲身后,使劲拽着母亲的衣角,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父亲把愤怒转嫁到我身上。这样吵吵闹闹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在我的记忆里,那段时光是灰色的。</div><div>父亲四十多岁的时候,很偶然的机会不知道和谁学会了炒股票,只记得那天父亲很兴奋地回家和母亲说;“我们要发财了!我们要发财了!”母亲没搭理他,觉得他又喝多了。直到有一天,父亲揣着一打的人民币回来高兴地和母亲说:“秀兰,秀兰,我们真的发财了,你看!你认识这是什么吗?”母亲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厚厚的一打人民币问:“这是从哪来的,你可不能做傻事啊!”父亲大笑说:“放心吧,这是我赚来的!我买股票赚来的!”母亲问:“啥叫股票?”父亲有点狂妄的说:“你个娘们家不懂,你只知道这是钱就够了!”自此,父亲整天在外边忙,母亲搞不得父亲在忙什么,只觉得他比以前开心了,还总能拿回或多或少的钱来。几年之后,我们家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在县城里买了楼房的人,左邻右舍的有的投来羡慕的目光,称母亲嫁了个会挣钱的主,有的话语里夹杂着嫉妒,说楼房不好,厕所和厨房紧挨着,做饭的时候都能闻到厕所里的味道。只是母亲不管那些,父亲高兴,母亲就跟着高兴。</div><div>父亲五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母亲和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母亲赶紧起身隔着门问:“谁啊?”对方说:“我是建生的朋友,赶紧开门,这房子归我了!”母亲听到这话哪里还敢开门,扯着嗓子喊:“你胡说!这是我们家建生的房子,你赶紧走,不然我报警了!”对方哪里怕母亲的恐吓,声音更大了说:“昨天还是你们家建生的,可是今天晚上他把房子输给我了,现在这房子归我了!”母亲听了,吓的腿都软了,再也不敢和对方对峙了,过了一会父亲回来了,他证实了刚才那人说的是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沾染了赌博的恶习,而母亲知道却管不了父亲,管一次就吵一次,有时候父亲还出手打母亲,母亲除了伤心的哭,什么也做不了。从那时起,我们重新又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左邻右舍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热情,又感觉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有时从母亲的话里能听出对父亲的怨恨,可从来没听过她要离开父亲。</div><div>父亲六十多岁的时候,大脑开始逐渐反应迟钝,刚开始我们并不以为然,后来发现问题越来越严重,我们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我们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科学面前我们的自欺欺人毫无作用,我们带着父亲回家,一路上母亲一言不发。回到家,我绞尽脑汁想着怎样安慰母亲,还没等我开口说话,母亲说:“还是你爹有福气,这辈子总让我照顾他了。”我挤出一丝微笑说:“这样爹就没有烦恼了,你们俩再也不用吵架了。”母亲说:“可是他只送过我一条紫红色的头绳,别的什么也没送过。”我苦笑着说:“只一条头绳就把你牵了一辈子,还不够啊?”母亲说:“够了,够了,有你爹在我身边就够了。”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div><div>虽然有母亲的悉心照顾,可父亲的病症还是越来越严重,他的大脑好像越来越小,什么东西都盛不下。今天是父亲节,我带着女儿去看望父母,母亲指着我问父亲:“这个人你还认识吗?”父亲思索了半天才说:“秀兰”,母亲苦笑了,却还不罢休,接着又指着我女儿问:“那这个人是谁啊?”父亲痛苦地思考了半天说:“秀兰”。我突然就流泪了,因为我没能让父亲记住我的名字。</div><div>父亲只记得母亲的名字叫“秀兰”。</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