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年年过端午,岁岁尽相同,仲夏天燥热,倚窗思春风。</p> <p> 三年前的那个端午前后,春风住了两次医院。第一次在暮春时节,那次恢复的还不错。住了一周,伊就要求出院。春风和医生说了两回,那时余并不知道,因为伊看到余既要陪床,还要接送孙子,那年孙子在磁小上四年级,伊在河北镇住院,见余来回折腾,是因心疼余才这样的。</p> <p> 那是星光灿烂的晚上,春风兴致勃勃的看完《星光大道》,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余和孙子搀扶着伊入卧休息,此后几日无不适,只是比原来贪睡。嗜睡也是病,起初余不懂,几日后伊忽然小便失禁,不得不二次住进医院。那是端午过后第二天。那个端午是余和春风过的最后一个端午节。检查结果:糖尿病并发症之酮中毒,须消酮。余看了医院病房走廊里的宣传栏以后,才知道酮中毒的严重性,原来前所未闻。</p> <p> 余上了一把年纪,记忆力减退,眼神儿也不太好。药盒里的说明书字迹又小,看着实在费劲,余就让医生搞了一个服药计量和时间的详细说明。医生作了一张表格,嘱咐余按上面儿的要求做,用完再来医院开,千万不要断药。回到家里余把它贴在墙上,照章遵循,准备打一场持久战。因为早已订下了那年秋天女儿结婚,余争取让春风看到那美好的一天。</p> <p> 伊虽然一日不如一日,余还信心满满,喂饭十分艰难,可余很积极。喂伊一些比较细软的食物,还要通过温水,牛奶,流食或汤类帮着输送。伊的舌头没有搅拌功能,喉咙也丧失了吞咽能力。有时会喷出来,功亏一篑。</p><p><br></p><p> 余想坚持吃饭就能活着,吃饭就是硬道理。就这样坚持了十一天。第十二天外甥秋征来家看望,临走时秋征说:老姨您好好养着。春风脸上笑着:高声应道:哎!可是就在当晚,伊突然不吃不喝了,好说歹说就是不张嘴。余性急摔了碗,然后抱伊哭泣。以前伊曾开玩笑问过:天天这样儿伺候,腻不?余顺水推舟:咋不腻,早腻了。然后咯吱那敏感部位,伊自知逗她。想到此余紧紧抱着伊说:我不腻,真的不腻,一点儿也不腻。任凭怎么说,伊始终无语,只是愣愣的看着,其实余说什么伊已经不能理解了。</p> <p> 在县第一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到两周时主治医师找余商量春风出院的事宜,并告诉一些注意事项。伊虽病重,亦知情况不乐观,治疗不理想。余心不悦,亦不甘心。又赖两日,院方已经没有治疗计划,亦不输液,治疗不积极。每天只发三次药,常规测体温,查血糖,打胰岛素。就这样又待了两天,余心不快,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便回到08厂小区。</p> <p> 春风出院前,又照了核磁共振。照那个片子时伊非常恐惧,摄像师也破例让余也进入核磁室。余把头伸到机器的核心部位,与伊同在,安慰伊,减轻其恐惧感,余和伊脸对脸的说:我也在里面儿,春风不怕,我陪你。出片儿后医生和余说了春风的情况,医生说:这次住院主要是消酮,化验结果酮已消,恢复了正常值。现在的情况是:病人大面积脑梗伴有脑粥样硬化。医生说:脑细胞死亡,尤其脑干细胞梗死,是没有办法激活的,出院回家养着吧。余问:有恢复的可能么?医生所答非所问:回家养着吧。余忧心忡忡。</p> <p> 我们相处三十五年,一起生活三十三年,伊病了十三年,我们尚未处够。余以前说过:等孙子上初中了,在学校里住宿,再专职伺候伊几年,那怕三,五年也好。春风的身体状况余是了解的,余并不奢望,只要再陪我几年,活一个大轮回,到了一甲子,余就知足了,就会少一些遗憾。看来伊是不想等了,连女儿的婚礼也不想看了。</p> <p>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我们回到阔别三年的西区市场小院。春风心里明白,也是伊主张回去的。进屋后伊坐在沙发上,睁眼环视一下,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春风知道回家了,就欣慰的闭上了眼睛。此后再没睁开过。小屋犹如鸟巢,是我们用一草一木精心搭建的,它是一个幸福的港湾,是爱与被爱的安乐窝。卧室里放了两张折叠床拼接的双人床,婚前买的,人们都换了席梦思,我们仍睡那床。买床时,春风摁了摁,满脸疑惑的说:上面经不住咱俩,就你,疯时跟猛袋熊似的。看来怡多虑了,那是好钢好料的行军床,它不仅承载了两个人的体重,还承担了猛烈时的重力加速度,它是性生活的可靠载体,经过了无数次疯狂的实体抗压试验,是久经考验的性福床。</p><p> 当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村长问:大雨天回来干嘛?余回答:伊不行了。村长又问:咋回事儿?余回答:伊不吃饭了。还好,那雨只下了一阵子就住了。</p> <p> 按老家的风俗,临终的人要躺在门板上,家里的门是铝合金的,而且不易拆卸,于是我把房后小库的双人板床翻出来,搭在客厅里,我们两个睡在上面。正是暑天,地上放了两个电风扇。本来家里有空调,七,二一以后拆了。我睡在外侧,为伊挡风,轰苍蝇,驱蚊虫。余自知徒劳,已经失去意义,但还是愿意这样做。夜里依然抱着伊,不想分开,恐怕失去。下辈子见与不见,余未知,只知道上帝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倍加珍惜。</p> <p> 早上来了几个人,当着他们面儿,开始为伊擦洗身子。两三天水食未进,春风的身子依然白净,充盈饱满,富有光泽,看上去不像病人,洗毕,盖了单子,余等便去了陈家台买那套衣服。此间伊的好友闻讯赶来,进屋坐在床上和伊攀谈,然后把伊抱起来,热泪盈眶,久久不能释怀。</p><p> 穿上了去那个世界的衣服以后,我还和伊躺在床上,夜里也是如此,时而抱着腰,时而摸着腹,时而攥着手。伊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就这样不吃不喝的坚持着。</p><p><br></p><p><br></p><p> 到了第三天,我姨说:你别和她睡在一起了,难舍难分的,她不愿意走。余不理睬,照样躺在伊身边,白天也是如此。下午姨又说:把她头调过来,头朝外面儿,不然她不走。余心想:不走就不走,待一会儿是一会儿,看一儿是一会儿,下辈子就看不见了,这样又熬了一天。到了晚上,伊的呼吸有些微弱。有一个外罩还没有穿,有人提议:给她穿上吧。我想再折腾伊就没了。余还是不想动伊,有些痴心妄想,幻想还能坚持一夜,想抱着伊再睡一宿,真不想离开。</p><p><br></p><p> 那时余已变得很贪婪,很固执。将近子时,人们困的不行,眼皮直打架。有人说:趁人多,给她穿上吧。余想也是,倘若后半夜发生情况也不好办。就说:穿上吧。余顺从了他们,为伊穿上了那个外袍,放平以后,依然很平静,有人说,忘了是谁,他说:她听你的,你领一下,她就走了。我说:春风,走吧。说完余出门,刚下台阶,小妹唤我:三哥回来,三姐走了。待余回屋,春风止息。时间定格在23,45分。伊生前说过:那个世界是美丽的,水晶的房,玛瑙的门,白玉铺的地,金子铺的路。余知道伊上路了,走在春风里,走在金光闪闪的路上,祝伊一路走好!</p> <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余眼含热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便走出去。坐在小桥上的八角亭里,泪水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低头看小溪,抬头望远方,脑子里一片空白。桥下小溪东流去,伊人一去不复归。大约过了几分钟以后,余忽然想起什么,又慌忙站起来跑回屋里。进门就掀开伊身子上的单子,解开了刚穿好的外罩,又解开裤子,亮出如雪小腹。人们面面相观,认为余精神失常了,五迷三道的。</span></p><p><br></p><p> 当从伊的裤子里取出了尿不湿的垫子时,在场的人才恍然大悟。余想,到了那个世界伊就没病了,再也不需要那个破东西了。因为这是余份内的事儿,不管是死是活,伊都是我的爱人,必须自己做,不能烦劳别人。虽然几分钟过去了,伊的小腹部依然温暖柔和。余把手敷在伊小腹上,久久不愿离开,那是余最后一次接近春风,触摸那温柔,伊走的很安详,如其芳名,春风和煦,去了远方。伊生前描绘过那个地方,余想那地方和伊描绘的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伊必幸福!</p> <p> 今夜偶然一梦,梦里见之。伊很洒脱,春风得意,似乎有了伴侣,已经不认识余了。见伊迈着轻盈的步子,余便搭讪:汝走慢点儿。伊连头也没回,和那翩翩少年挽在一起,秀着恩爱,根本无视余之存在,看来余错了,以为伊还是残障人,其实到了那里,上帝就没收了她的残疾证,无所不能的上帝,神奇的把伊打造成了一个健全的人,完好的人,感谢上帝!阿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