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赌注

江城浪子

<h3>  父亲不是个赌鬼,却喜欢打赌。他是个贫穷的农民,由于父亲的父亲比我的父亲更贫穷,所以父亲小时候没读啥子书,身体也不咋好,家里那几亩薄田和全家人的生计足以让他精疲力尽应对无措。</h3><div> 但这也无法阻挡他喜欢吹牛打赌的雅兴。比如他经常吹嘘他小时候成绩好得很,只不过高小(可能相当于现在小学高年级)时因为一场大病没法去读书了,老师还来我爷爷家里请过好几次。比如我从小到大仅有一回踩狗屎运考了个全班第一,但从此以后全镇都晓得我成绩好得不得了,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当然这都是拜他到处吹嘘所赐。比如我参加全市作文比赛明明只得了个三等奖,他却当着我的面给别人说我娃儿写作文凶得很,全市第一,全靠我给他订了小学生作文选刊。</div><div> 如此等等,让我无限尴尬之余竞也被他催眠了似地,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牛逼。</div><div> 但这些都无所谓啦,关键他还特别喜欢打赌。每到过年他就对我说,今年你能考全班第一的话,我就今年就能养四根肥猪,两窝笼子猪儿(小猪🐷),卖300斤鱼,1000斤海椒……赌不赌一哈?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不屑和尴尬,您那四根小猪一头母猪都关在圈里了,到年底肥猪出栏小猪出笼,那不是水到渠成手到擒来的事,还赌什么赌?您有能耐就给我买双回力鞋或者买个双肩书包,或者每周能割点肉回来改善哈伙食。</div><div> 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为了不扫他的兴,影响过年的氛围,这些话我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不置可否地含混过去。他就视同我答应了,然后围绕这个赌注边喝酒边高谈阔论起来,似乎美好的未来都在他的笃定掌握之中。</div><div> 也许是我的姑息助长了他的赌性,尽管这些赌局几乎年年都以我们的双输收场——不是我没考到第一,就是他的猪和鱼还没长大就害瘟死了,海椒因干旱减产了——父亲还是乐此不疲,所以我家的年就年年都这样过了,既没趣也没谱更没新意。</div><div> 16岁那年过年我读初三,从小一起耍的小伙伴们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家里也张罗着给修了红砖楼房等着接婆娘。想着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看着端起酒碗又要和我打赌的父亲,我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说说我们好久修新房子吧,不然今后我和弟娃婆娘都接不到!</div><div> 父亲愣了一下,把端起的酒碗放下,又端了起来喝了一大口,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我说,修什么房子,你和你弟娃都是要考大学去城里接婆娘的,这是我跟你妈还有其他人都打过赌的!</div><div> 16岁的我一下没按捺住失望,冲口而出说您是根本没钱修房子吧,全村就我们家没修新房子了!我高中都考不起,还考什么大学!您又不是我和弟娃,怎么知道我们都要去城里接婆娘?</div><div> 父亲没再说话,那年的团年饭吃得很安静。我心里有些莫名痛快,终于揭了他没钱修房子的老底。同时也有些沉重,原来父亲根本没想过给我们两兄弟修房子接婆娘的事,我都16岁了,可我的新房新娘都在哪个不知道的城市里等着我们,这才是父亲的终极赌注!原来他在下这么大一盘棋。</div><div> 其实对于父亲的阴谋,我应该早有觉察。像我一样大的娃儿些,早都出去打工挣钱了,或南下进厂,或进城卖衣服,一年半载回来就焕然一新脱胎换骨,衣着光鲜还抽着好烟耍着漂亮的女朋友,村里的高音喇叭里也隔三岔五就通知家里去邮递员那里领汇款单,很快就脱贫致富修起了红砖青瓦的小楼房。可我们家,父亲打死不准我去广东,一方面家里没收入,一方面我和弟娃读书还得花钱,哪里有钱修房子,哪里有钱接婆娘。</div><div> 不过那一年也挺邪乎,成绩平庸的我竟然考上了高中,父亲的4根肥猪两窝笼子猪也顺利长大出笼,卖了个好价钱。这算是我和父亲的所有赌注里第一次双赢吧,可惜他吃团年饭的时候没说出来。应该是我没给他机会说出来。</div><div> 我读高中了,父亲好像忘记了我抽他底火的事情,又恢复了吃年饭打赌畅想未来的常态。我懒得理他,反正把高中混完作数,到时高中都毕业了您不可能再拦着我不去广东,还让我在家里和您一起受穷受累吧!</div><div> 高三那年过年,父亲一如既往地和我打赌,赌注是我考上大学,他的鱼塘产值3000块钱以上。我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父亲的鱼塘刚经过扩建,正是雄心勃勃底气十足的时候。而我们那中学,运气好一年能考上一两个,运气不好一个都考不上,老师美其名曰打光脚板。我成绩在班上也就一个中等水平,运气再好也不可能落到我头上噻,何况全村几十年也就出过一个大学生。</div><div> 我想就让您赢吧,这么多年还没让您体体面面地赢过一回,等您赢了我就远走高飞了,大家都不见面省得彼此看到都不顺眼。</div><div> 整个上半年,我和父亲都刻意回避着对方,我每天早出晚归地读书,虽然知道自己考不上,但也想拼一拼自己到底能考多少。父亲精心照料着他的鱼塘,白天打草弄饲料,晚上守塘防盗,泛塘(鱼儿因缺氧浮在水面张大嘴巴使劲呼吸)的时候他就跳进鱼塘使劲游几圈,但还是不断有三四斤一根的草鱼陆续死亡。平时少有荤腥的我那段时间经常有死鱼吃,觉得这日子还可以,但父亲脸色不咋好。</div><div> 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大家都无心学习各自为政了,我也经常待在家里睡个懒觉补补瞌睡。有天下午我正在家里睡觉,忽然听到外边有人惊呼鱼塘垮了,快来逮鱼啊!我一骨碌爬起来穿条火把摇裤儿就往鱼塘跑,看见鱼塘临河那边的堤坝垮了一道近十米的口子,整个鱼塘里的水像一块巨大的水银向外倾斜。</div><div> 父亲只穿了一条内裤,两手撑开渔网,狼牙山五壮士般地跳进决口去,试图用渔网堵住疯狂倾泻的大水,或者也想拦住疯狂奔逃的鱼,但他像一片枯叶一样被滔天水流瞬间就冲没影了。我疯狂地奔过去,看见他正在平时水都没有的河道里扑腾,想冒着洪水爬上来,可是刚站起来就被激流冲得更远了。他在水里时隐时现地挣扎冲刺,手里还扒拉着缠住他手脚的渔网,越挣扎被冲得越远。</div><div> 我以一个高台跳水的优美姿势跳进水里,抓住父亲几把把他拖上田坎。他拼命想要挣脱我的手,但他竟然没有挣脱。</div><div> 我找来几根竹竿横着放在决口,以便我们被冲走时可以抓住作为支撑,然后和父亲一人拿了一根,站在决口前面的鱼塘里使劲拍打水面,试图拦住一些逃跑的鱼,直到最后整个鱼塘的水放得干干净净,鱼儿也跑得干干净。</div><div> 傍晚的时候,筋疲力尽的父亲和我满身泥浆,瘫坐在空空如也的塘底稀泥里,面面相觑。附近的村民和街上的居民闻讯而至,在水势退去的河道里,用渔网、鸡罩、鸳兜、戳箕、筲箕、水桶、脸盆等各种可以捕鱼的工具,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一样,欢呼着惊叫着捕捉我家鱼塘逃出去的各种鱼。我想去制止,父亲无力地摇摇头,算了。</div><div> 后来才知道,那年父亲为了赢得我们的赌约,本来只能投放200斤鱼的鱼塘,他翻倍投了400斤。夏天的时候由于水体不够鱼儿大面积缺氧,他就使劲给鱼塘注水,把水位随时保持得满满的。那鱼塘本是我家最大的一片水稻田,父亲花了两年时间,用手把他抠成鱼塘。由于抠得太深塘底全是沙土,加上水位太高,最终造成了这次彻底的大决堤。只能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div><div> 几天后的高考我超常发挥,竟然超过了委培线好几十分。当然我并没有去读,因为委培是自费,每年要交3000多。父亲坚决要我去读。我说您没钱,他说我砸锅卖铁也要……我说砸锅卖铁也凑不齐3000多,他说我去借。我说没必要了,我去复读一年就是,给您考个不交钱的统招,今年您的鱼塘垮了,你赌输了就听我的,明年一定让您赢回来。</div><div> 第二年我考上了最后一次包分配工作的免费统招,父亲终于在他的半生豪赌中赢得了大胜。他不用修砖瓦楼房了,也不用考虑两个儿子接婆娘的事情了,只是他的鱼塘改做了菜地,从此也再没喂鱼了。</div><div> 多年以后一次半夜喝醉了坐在街边一觉醒来才忽然想起,那年父亲要和我打那个卖鱼3000元的赌,只是为了给我筹足一年的委培学费,他虽然没啥文化,但早就知道凭我的实力只能考上一个委培。他周密地做好了双赢的准备,结果因为鱼塘决堤让他输得一塌糊涂,而他的这次失败,却让我帮他赢得了一个惊天豪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