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漆黑,寂静,门缓缓地被打开。她走了进来,嗖地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然后用力往外拖。我拼命地挣扎,用两脚卡住门柱。僵持,再僵持。而后,接下来的情景便成了一片空白。<br></h3><div> 梦,这是母亲离世后我做的第一个关于她的梦。我知道,我是有愧于她的。</div><div> 命苦,这是母亲经常感叹的。她生于一个贫困家庭,家里总共有六兄妹,外祖母早就不在了,外祖父在放牛时不慎摔倒,半身不遂,只能常年卧床。那时候念书对于农家女来说是奢侈的,母亲只读了三年级,便辍学回家,帮忙着干些农活。不过日子依然难熬,因为五舅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待她并不好。指桑骂槐,说三道四,便是常有的事。母亲气不过,就想着能早点离开那个家。于是,当介绍对象时,尽管遇到的是目不识丁的父亲,仍是一口应承下来。唉,她终归算得上是一个有点倔的人吧。</div><div> 母亲待人温和,她心里总是想着别人。因为家境不好,受人冷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有时距离远点的邻居叔伯操办嫁娶之事,并不叫上我们家。周围人家种有果树,有了收成,也只是分给体面的人家,而我们是没份的。但当自己家的橘子结出果子时,母亲却坚持一簸箕一簸箕地把橘子分给别人。她说,毕竟是兄弟姐妹,何必计较那么多呢。</div><div> 她又是极少和人吵架的。平时吃了亏,也总是忍气吞声。我那婶子是出了名的毒辣,爱贪小便宜,经常有事没事地找茬。母亲对她是能忍则忍,等到忍不了时,便与她吵一场。不过,过不了一头半个月,母亲便又和她说上话了。</div><div> 读书多,才有出路,才会受人尊敬,母亲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五兄妹,不管男女,只要想读,有本事读,她都想办法供着。实在囊中羞涩的时候,她就硬着头皮到别家去借。凭着信誉好,这些问题也是大多能够解决的。</div><div> 她是慈母,待孩子是极好的。记得唯有一次,我犯了错,母亲拿起一条竹竿吓唬我,谁知竹竿太长,并不听她的使唤,一下子戳进了我的脚背,她吓得脸煞白,马上冲过来帮我拔掉插进去的竹刺,然后找药给我敷上。那几天里,她内疚得很,一直闷闷不乐着,我知道,这是打在儿身,痛在母心啊。当然像这种动手打人的情形是罕见的,最多的时候是批评几句,有时候委屈了,也会当着我们的面小哭一场,诉说着我们家家境如何如何不好,埋怨我们如何如何不懂事。在这种我称之为“自虐式”的教育方式下,我们五兄妹学会了乖巧、勤劳、正直。</div><div> 或许是尾仔的缘故,我是几个孩子中跟母亲最亲近的,她待我自然也不同些。小时候,在我的眼中,母亲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一到晚上,她便把我安排在她身边躺着,然后给我讲故事。一个狡猾的小孩给地主放牛,饿得不行,就把地主的牛一只一只地宰了,然后骗地主说是牛自己钻进石隙中;一个巫婆,无恶不作,自以为很漂亮,到处炫耀,水井神看不过眼,便在她到井旁洗头的时候,映出一个奇丑无比的影像,吓得她从此疯了;村里的一个小孩到山上放羊,欺骗村人说狼来啦,等到村人到达的时候,他便哈哈大笑。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到了真正狼来了的时候,村人再也没有出现,于是他的羊便被狼吃掉了……诸如此类的故事成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div><div> 她教我唱歌,最初的是“东方红”,接着便是“雷锋之歌”等等,只是我至今仍记得的却是极少的。她还教我毛泽东语录,可惜的是,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语录是什么意思,还曾误认为是鱼窝——因为在南丰话中,语录与鱼窝的发音实在太相像。这样一来,我便对它丝毫没有兴趣了。</div><div> 当然令我最感激的是,母亲一有空就教我数数,从一到百,循环往复。等我掌握了,便又教我加减。这些事情往往是睡觉前进行的,那时的记忆我相信是最好的,所以,在上小学之前,其实,我已有了一定的数学底子。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看到别的同龄人因为数学难学而产生厌学情绪时,我便觉出母亲的好来。</div><div> 生活的困顿,命运的乖舛,常常压得母亲透不过气来。她希望我们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一些,也经常去问一下仙人啊之类的。她转述仙人的话,说我肚子上有一颗痣,是有福气的人,过日子是不用愁的,她听后便满心欢喜,觉着生活有了奔头。而在我,当然知道这是迷信的说法,不值一提。不过母亲的话对我来说,依然是一支强心针,每当在学习上有所失意时,我总是安慰自己,不怕,那颗痣在佑着我呢,于是,信心便又回来了。除了这种迷信的说法外,她还喜欢在农忙时,又像吓唬又像鼓励地对我说,你这么不会干农活,要不努力读书,看你以后怎么过日子。每当这种时刻,我的心中便会燃起一把火,一把向上的火,一把充满希望的火,好像有一股热力不断地往上将我托举。</div><div> 不过,等到我中考结束后,母亲的忧愁便又来了,因为结果并不理想,我的学校只有三个同学考到江中,——那时江中的高一才录取二百五十人左右,我的成绩排在第八,比江中的录取分数线大概低了十分。既然江中录取不了,唯一的希望便是南中,而以我的分数,南中是不成问题的。但是等待通知书的过程却是一种煎熬,因为有前车之鉴,是关于我二姐的。二姐的读书天分是几兄妹中最高的,她在小升初的时候就已经考入南中了,但在中考后录取时,据说被别人顶替了,——在黑暗的九零年代,这种事也算见惯不怪了吧,陈彩霞被顶替上大学的事就是明证。母亲为此事寝食难安,后来便托一个有能耐的邻居带我去南中的一个老师那询问情况,给了二十元,说是买些烟啊水果啊之类的。后来,那位老师在电脑中查了我的成绩,直接给了一份录取通知书叫我带回去,这样,母亲才安下心。——后来才知道,正规的通知书是有的,只是南中迟发了,然后,到达我所在的中学后,又拖延了些日子。如此,我总共拿到两份。</div><div> 到了开学缴费的时候,母亲放心不下,亲自陪我到学校办妥了所有的手续,直到我找好宿舍安顿下来,她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家。</div><div> 然而,母亲的身体终究不太好,贫血,干不了太多的重活,——她应该是携带有地中海贫血基因,这是我出来工作几年后才推测得知的。但父亲的过早离世,让她不得不将生活的重担扛在自己的肩上。除了管理好几亩水田和旱田外,还要上山寻柴草。最辛苦的一次是到山上扛松树回来作柴火用。那时,我年纪还很小,洗脸盘般粗的松树,她在一头,我们兄弟俩在一头,累得她够呛。而让她操碎了心的,估计是房子的事,一个女人家,身体本不太好,又实在不在行,资金,材料,人员安排,千头万绪,要花多少心思才能理清?但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她终于还是把两层的楼房盖好了。</div><div> 只是,母亲的身体在我中考的那个夏天终究出了问题。始初以为没有什么大碍,看了几个土医生,却不见好转。后来到了梧州工人医院,可叹九零年代的中国,太多医生的心是黑的,倘若不给些红包,根本不给人看大病,就连做个检查,也是一天推着一天。母亲觉得查不出病因,心中烦躁,住了一段时间,便偷溜了回来。如此,又拖了一个多月,病情愈加严重,不得已,三姐再次带母亲到了梧州工人医院。这回给了医生一点红包,所有的检查便十分顺畅。但结果却令人震惊,是直肠癌晚期。</div><div> 唉,母亲命苦!</div><div> 接着便做手术,说是很成功,但谁都知道,这样的手术只是将生命延长一点点而已。到了年关,母亲的病情已是相当严重。那时的母亲是多么希望子女能多陪陪她啊!可惜彼时的我却是如此的不懂事,给她喂粥水的时候,一点耐心也没有,仍然是大口大口地往她嘴里灌,全然不顾她身体的衰弱,只是为了能多点时间出去玩!唉,她那时对我该是多么的失望啊!</div><div> 到了九九年正月十七,二姐来到学校找我,我知道,我早已预知的这一天到来了。</div><div> 辛劳了一辈子的母亲终于离我而去,她没有享过一天福。这一年,她五十二岁。</div><div> 仁慈呵,母亲!愿你在青山绿水中能够得到安息!如果有下辈子,我要放你在心房里最温暖的角落,让你无尽地享用你希冀已久的荣光!</div><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