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圆月弯刀

　　我的父亲很高大，这是我儿时最真切的感觉。  

那时，我经常仰着头看他，那花白的头发似乎是我永远触摸不到的标杆。我还喜欢把一只小手放在他的一只手中，感受那沁人的温暖，和那大小之间强烈的对比。那种时刻，我是幸福的。  

父亲很少打小孩，但是动起手来，却很重，尤其是几个姐姐，遭过不少殃。只是，印象中他好像不曾打过我，据说是“尾仔娇”的缘故——这是我们乡下的说法，因为是最小，得到的疼爱自然多些。  

小时候家里太穷了，加上孩子多，父亲最怕我们生病，一有个感冒发烧，就不得安生。有一次，我发烧了，开始并不严重，只是喝些中草药应付着。因为头晕，便躺在沙发上睡着。当我醒来时，却已是在村的卫生所里了，父亲抱着我。我开口便问，我的鞋子呢，父亲和医生哈哈大笑，然后父亲便说鞋子在家里。原来，我那时躺在沙发上烧晕过去了，父母中午从田里回来，发现我烧得厉害，叫不醒，摇也不醒，吓得够呛。父亲便背起我往村卫生所跑，他原是穿着拖鞋的，嫌累赘，在家门口脱掉了。——当然，这些细节是后来我从母亲那得知的。从村尾到村头，路程不算远，但路面实在不好，坑坑洼洼，到处是凸起的石头，又恰逢七月天，那石头烫的很，当真是难为父亲了。回来的时候，我趴在父亲的背上，阳光热辣辣地照在我俩的身上，父亲的的确良全湿透了，汗水顺着膀子不停地往下流。那时，踏实是我唯一能够说得出的感觉，好像只要趴在父亲的背上，就算天塌下来也是不怕的了。

父亲苦。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父亲用他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他制作腐竹，然后拉到镇上去卖，这样才有一些家用。所以，那时，早起成了父亲的习惯。每天天没亮就要起来，弄好黄豆后，将它们磨成浆，再平分到一些大锅里，然后慢慢地制成腐竹。这过程耗时很多，往往要到晌午才能完工。之后，父亲还得到田里弄庄稼。那时候，不到天黑，是见不到父亲的身影的。而到了墟日的时候，父亲就得忙着去卖腐竹了。他是有点悭吝的人，经常不愿把货拉进市场，因为那里要收几毛钱的税，只是把车停在市场的外头来叫卖，顾客自然是少的，所以，往往到集市散场的时候也还没卖完，到家的时候，更已是万家灯火了。不过，在家门口等候父亲回来，是那时我必做的也是令我最开心的一件事，因为每次趁墟回来，父亲的手抽里一定会有一些水果，诸如香蕉、苹果、雪梨之类的，虽然大多是卖相不大好的，但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却让我回味无穷。  

父亲有两个兄弟。大伯是个电工，可惜命运不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去修复线路，不幸触电身亡了。叔读过几年书，本安排在化肥厂工作，后来工厂不景气，便回家务农了。但他是个气量小的人，又娶了个霸道的老婆，与我父母的关系愈加不和。田间地头，家庭琐事，都可以成为婶挑起事端的因由。于是，争吵便是常有的事，有时还会动起手来。一次，因田地间的排水渠问题，叔在牛圈中动手打父亲，父亲那时年纪将近四十，如何敌得过年轻力壮的叔，被按倒在地上。事后，父亲心情愈加低落。唉，本是同根，相煎何急。骨肉相残对父亲的打击尤其大。  

因为家里穷，父亲没上过一天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字体我是见过的，挺清秀，估计那是我母亲教的。父亲的手上功夫不错，他曾经弄过一条长凳，櫈脚有一点不平整，一天，隔壁当木匠的五伯过来串门，我们提起这事，五伯说那长凳的板是两头翘的，能弄成这样已是难能可贵的了，换成别的人，估计是不行的。父亲会砌墙，其实这个行当他并不曾学过，全凭旁观加个人领悟。房子，菜园的围墙，牛圈，都是他的劳动结晶。  

父亲没什么文化，受人冷眼是常有的事，但他有一股倔气。有一年，邻居有一户人家，收获了不少橘子，分了一些给其他几户，我们家就没有。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着橘子，而自己家的孩子只有在旁看的分，父亲受气不过，第二年便自己种了一园子的橘子 。等到有收成的时候，便分给邻居一些。他是想告诉 某些人，他有能耐，别人有的他也能够拥有。

可是，经济的窘迫，兄弟的不和，终于还是压垮了父亲。  

一九九三年，一个寒冷、寂寥的冬天，我的父亲，那个高大的人，那个疼了我十一年的人，那个我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的人，终于离我远去了。

那一年，他四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