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里的梦憇

谦克

<b> </b><div><b><br></b><div><b> 两段毫不相干的故事</b><div><b><br></b></div><div><b> 第一段</b></div></div></div> <h3>  周庄。</h3><h3> 中市街。</h3><h3> 栖息在烟雨巷间的一座小院。</h3><h3> 小院前有一条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衔接着两侧黑压压的舖面,一直通向顶端的那一方接应街口的天光。墙面是青白的,天空是青灰的,终日湿漉漉的街面蕴涵着同一色系的青紫,颤巍巍地诉说着一种仅属于年轮的悠远。</h3><h3>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除了青、白、灰三色, 周庄几乎没有色彩。五岁以前的世界是模糊的,即便有,也是游离不定,来去无踪。我仅记得,我住的院落是江南小镇的典型构架,前屋连着街道,早就移用商铺,东西厢房和后屋还留作宅用。小时候的我孱弱多病,连出门都受到严格的限制。于是,后屋二楼的檐下便成了我钟爱的天地。透过木质窗棂的空隙,我看到了一方青灰色的天地:小院的左角有一围枯井,井边鲜苔凝绿,却又淤结着粘稠的灰黑。这种灰黑不断地攀爬蔓延,一直伸至院侧的两坨方墩,一横顽石。一切都是灰灰的,只是在四周的檐瓦之间,留下了一个抹着天光的“口”字。那时候,我总喜欢打开窗棂,坐在外公的膝上,细细地点数着瓦楞间滚落的水珠,一颗,两颗,三颗,四颗,空洞而缓慢,每一颗都滴到了心里。唯一有趣的是外公用周庄话叙述的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奇特却又懵懂。有吴音软语的陪伴,有和风细雨的包容,我很快就恹然入睡。四、五岁孩子的世界里,毕竟容不下水浒,容不下三国,更容不下悲金悼玉的红楼一梦。</h3><h3> 我说不清外公的这些 "老朽" 故事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影响,灌输于有声,却衍化于无形。儿童自有儿童的乐趣,唯一与我亲近的,倒是终日伴在我枕边的那一只小小的万花筒。大炮仗的尺寸,上面布满了花纹,捏在手心,大小正宜。朝上的一端有一只孔眼,往里窥去,洞内的三菱镜里波光潋滟,稍稍一颤,便山移水转,叠化出一轮又一轮的绮丽风景。在这个小小的圆筒里,我看到了迥异于现实的色彩世界。直到今天,我都会暗自揣度 ,我天性中对色彩和造型的某一种敏感,是不是始于万花筒的启蒙?</h3><h3> 还是妈妈英明。她早就觉察到,在周庄这一片水土中,养不出健康睿智的孩子。五岁那年,她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坚持把我带回了上海。我真正的记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h3> <h3>  那一年,那一天,我随外公、外婆由水路抵达昆山,再由陆路转道上海。天色很阴,还下着下雨,是妈妈打着雨伞来车站接我们的。三轮车伸缩性的雨棚竖了起来,正面被严严实实地挡上了雨布,缝隙之间,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裹在细雨中的都市:摩天的高楼,拥杂的街道,铛铛的电车,刺耳的喧嚣,各种奇特的信号铺天盖地,接踵而至。 天色渐渐暗了,三轮车伴着叮咚的车铃疾速飞奔,仿佛冲进了一条被隆隆嘈音包裹了的光怪陆离的隧道。<br></h3><div> ”这是什么?”我指着两侧晃动的灯火问妈妈。</div><div> "这是楼房的灯啊!” 妈妈回答。</div><div> " 灯怎么会转,怎么会动?”</div><div> “ 傻孩子,车动了,灯自然也会转了。”</div><div> 我不再言语,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嘴里却还不住地喃喃自语:</div><div> “象万花筒一样,房子会转,颜色会动。但是没有万花筒好看。”</div><div> ••••••</div><div> 从生下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浸没在一片混沌的静谧里,而今,却被突如其来地拖进了一个缀满了怪物的庞大的天体,说不清是生理上的恶心,还是精神上的惊悸。</div><div> 那天晚上,我便发起了高烧。半夜醒来,我好像听到了外公外婆和妈妈的争论: </div><div> “周庄的老宅子太阴湿了,好端端的孩子弄得这样孱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是妈妈的声音。</div><div> “你一个人在上海怎么带孩子?我是放心不下你们。”这是外婆的声音。</div><div> “再怎么样也不能带出个病怏怏孩子!” 妈妈的声音很是坚决:“看看这孩子,什么都不懂。”</div><div> “我来教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外公说话了。</div><div> “你,就凭你?你也不看看你······ ”妈妈的声音突然间愤懑起来,却又戛然而止。</div><div> 屋里一片沉默。</div><div> 最后的结果,外婆和我都留在上海,外公一个人回周庄去了。没人会再记叙他回周庄后的经历。那个时候,周庄很土,上海很洋,对于一个孩子,上海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出处。</div><div> 妈妈是对的。上海要远远比周庄精彩。要不是陈逸飞的“双桥”,周庄或许至今还会在一片深灰色的梦噩里似醒非醒。云水歌谣固然美妙,那也是无有羁绊的文人墨客在另一思维层面的玄虚。成天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晦暗之中,人的筋骨、人的精神、人的性格以致人的思维,永远会定格于阴郁的桎梏。几十年后,周庄的美名蜚声世界,妈妈和她的两位进步、开明的妹妹都睁大了眼睛,茫茫然地接受了一个她们本不该相信的神话。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即便是故乡,她们总喜欢嘲笑、数落它的“封闭”、“迂腐”和“不见天日”的阴湿,而如今,这些常被挂在嘴边的“斑斑劣迹”,反被远道而来的观光者们渲染成了超脱于尘嚣的美丽。</div><div> 相对而言,上海毕竟是一个充满阳光、充满幻想的地方。从我刚踏进上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感受到这一都市魔幻的张力:周庄是死的,上海是活的;周庄是土的,上海是洋的。尽管在那个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土”和“洋”的含义。当我从病后的一身虚汗中惊醒,一切都归于平静,揉揉眼睛,窗外不再是死水波澜,而是一个万花筒般充满变数的早晨。</div><div> 那一年,我刚刚五岁。</div> <h3><b><br></b></h3><h3><b> 插在中间的话</b></h3> 人生,就像万花筒般充满了变数,但远远不及万花筒那样的美丽。 <div>  六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同辈们的经历与万花筒绝然无缘,只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生命中瞬息万变的行走轨迹。只需轻轻一颤,万花筒里的图案便千变万化,有人根据排列组合的原理,做过这样一个近乎荒诞的统计:一刻不停地转动万花筒一整个世纪,也难回当初的一瞬间中玻花的黏连,流离。人生的变幻何尝不是这样 ---- 两条本可以交汇的直线,就因偶然行为的分毫之误,便南辕北辙,差之千里。 一次不经意的疏忽,一个不起眼的移步,都会是牵动一生的契机 。可能是成的,可能是败的,就如三菱镜映射下的玻璃碎片,忽而花团锦簇,忽而破碎支离。人生途中,有人锻铸成金,有人碾落为尘,这天壤之差,或许就起源于万花筒中那微不足道的轻轻一甩。 </div><div> 我不是玄学家,无从以精妙的立言和雅远的行事来探究天地万物生存的玄机。六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孩提时代的玩器渐行渐远,它和生我养我的故乡一道,汇入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前世的记忆。然而,潜意识中的沉淀是磨灭不去的,即便已经碾成了粉末,还是会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中黏连成片,游荡在午夜到清晨时分的那一段若有似无的恍惚里。我从万花筒的梦里醒来了,一次又一次捕捉着三菱镜下玻花的碎片,企图将它们铺陈出一幅又一幅可以留存的图案,但是我没有一次成功过。妈妈说过,好梦是记不住的,记得住的只能是噩梦。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在我做过的成千上万个梦里,可以记住的实在是寥寥无几。感谢上苍,他在我将近三分之一的生命里留住了无与伦比的亮色,尽管没有成型的图像,却是那样的自由欢快,那样的酣畅淋漓。</div> <h3><b><br></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两段毫不相干的故事</b><br></h3><div><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b>第二段</b></div> 二零一八年三月二十九日,游完了新西兰南岛的摩拉基大圆石之后,我又潜入了与之相邻的一个名唤奥玛鲁(Oamaru)的小镇,旅人们亲切地称它为“蓝精灵的故乡”。每日黄昏,出海觅食的蓝企鹅(企鹅家族中体型最小的物种,长有一身蓝色的羽毛)会在近海的礁石上静候天黑,当落日沉入大海的时候,它们披着一身霞光,摇摇摆摆,结队而归。我在奥玛鲁留宿两天,或许就是为了一睹蓝企鹅憨态可掬的芳影。 <div> Intercity在海边的一座小教堂前停下了。我们拖着行李,行走了约莫500米光景,来到了一座树影缱绻的院落。浅蓝色的栅栏围裹着一园墨绿色的浓荫,浓荫之下,一幢小屋掩映其中。栅栏的小门半开着,女主人知道我们抵达的时间,特地留出了一道出入的空隙。推开小门,院内一片幽静,层层叠叠的树荫间隐匿着一条弧形的小道,小道的尽头,闪烁着一片浓重的俏丽 : 红绿搭配的栏杆,蓝白相间的墙面,略有些中国农村的“乡”味,但在这滴得出水的绿里,再艳媚的色彩,都成了小院主人别出心裁的装饰。</div><div> 女主人出来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一袭灰兰的衣裙,并不显得出众。她的声音颤悠悠的,还带着口齿上的含浑,明显的底气不足。交代了一些入住事项之后,她递出了一张很有设计感的“Menu”(早餐菜单),有好几个项目,任我们选取其中的一项。这下可难为我了,我并没有听清全部的意思,即便明白,也不知何项为佳。稍作停顿,我做了一个俏皮的回答:我们来自中国,想尝尝“Typical New Zealand food”(有特色的新西兰食品)。老太太笑了,说了声 "It's a good idea",蹒蹒跚跚地走了。</div><div> 这是一家“爱彼迎”网站预定的旅舍,其特点就是能够紧挨房东,切切实实地了解一番民俗民风。从外观来讲,宅邸的硬件饶有风味,只是这位绿荫中闪出的奥玛鲁房东,实在不是早已成形于意象之中的新西兰女人。</div><div> 我们的宿地与主人的房间一墙之隔。推开房门,一间经过精心布置的起居室,落地钢窗占居了西侧的整个墙面,明晃晃的,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拉上了窗帏,小屋立时间恢复了静谧。斑驳的树影依旧在白底红花的帘幕上颤动,婆婆娑娑的,又一番风吹落红的舞影。</div><div> 说实话,起居室小了一些,除去桌椅和储存器皿的小柜,周边已经无有余地。即便如此,主人家还是心怀不甘地动起了上行空间的脑筋。于是乎,墙面装置了隔板,隔板点缀着茶具,十来平方的小屋,竟成了"玩具总动员" 的天地。</div> <h5>  绿色的围栏围裹着一园墨绿的浓荫,浓荫之下,掩隐着一幢蓝白相间的小屋。</h5> <h5>  红绿搭配,略有些中国农村的“乡”味。在这里,倒成了主人别出心裁的着色。</h5> <h5>  说实话,起居室小了一些,除去桌椅和储存器皿的小柜,周边已经无有余地。</h5> <h5>  墙面装置了隔板,隔板点缀着茶具,十来平方的小屋,竟成了"玩具总动员" 的天地。</h5> <h3>  再往里走,便是我们的卧室了。尽管有了起居室的铺垫,我们依然被它那种繁复的“奢华”惊得说不出话来。墙壁上满是色彩绚烂的壁画 —— 不是神话,便是传说。画面的空白处留下了一行行飘逸的英文圆体,标示着故事的源头或出处。神话的风格从来是多元的,可以是尼伯龙根式的悲怆,也可以是灰姑娘式的甜腻,而眼前的一幅幅壁画,既有仙袂飘飘的灵秀,又有人兽共存的粗犷,不一的主题统一在明朗的钴兰里,一种略显唐突的和谐。令人惊讶的是,壁画的创作者竟用中国工笔画的手法,将飞禽的皮毛,美女的长发,描摹得丝丝入扣,栩栩如生。</h3><h3> 一张两米宽的KING式大床,占居了卧室的绝对位置,西方人一贯注重的床头摆设,自然成了浓墨重彩的宣泄之地。还好,主人家没有过分炫耀自己的偏爱,一口挂钟,一竖铜瓶,一顶皮帽,一本圣经,饶有趣味地标明了他(她)们的信仰、喜好和性格上的特征。我在床头的那一顶绅士帽前凝视了许久 —— 全牛皮制成,总体造型是阳刚的,帽筒上绘满了不着边际的图案,有时钟,有蝴蝶,有羽毛,有贝壳,却又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系上了一道极具女性癖好的蕾丝花边,湖兰色的,妩媚却又霸道地控住了整件作品的核心。</h3><h3> “女人,肯定是女人!” 突然之间,我冒出了一句谁都摸不着头脑的话。</h3><h3> “什么,什么女人?”太太惊异地回过头来。</h3><h3> 我呵呵一笑,笑自己的唐突,也笑自己的聪明。我连忙补充了一句:</h3><h3> “我是说,这幢别墅的设计者一定是个女人!”</h3> <h5>  尽管有了起居室的铺垫,我们依然被卧室那种繁复的“奢华”惊得说不出话来。</h5> <h5>  创作者对孔雀羽毛和金色长发的描摹,丝丝入扣,恰似中国传统国画中的工笔。</h5> <h5>  有些装饰性的摆设似乎过于繁复,却映衬出主人驻扎在内心深处的童心。</h5> <h5>  我在床头的那一顶绅士帽前凝视了许久 —— 全牛皮制成,总体造型是阳刚的,却又配上了极具女性癖好的蕾丝花边。怪异的图案,斑斓的色彩,一下子抓住了观赏者的眼球。</h5> <h5>  当然,我这个童心未泯的“不老翁”一定是跃跃欲试了。</h5> <h5>海边教堂</h5> <h3>  多少年的自助出行,养成了我们张弛有度的习惯。我们不再拘泥于景点的羁绊,每到一地,该放即放,该收即收。在奥玛鲁的万花筒里暂作小憩之后,我们又顿起精神,朝着街区,朝着海边进发了。</h3> <h5>奥玛鲁著名的圣路加基督教堂。</h5> <h5>一尊碑石,纪念为国捐躯的战士。</h5> <h5>奥玛鲁著名的历史区</h5> <h5>与那个时代流行的交通工具 ---- 独轮车合影。</h5> <h5>海边</h5> 回到"家"里,早已是掌灯时分。稍作休息,便准备更衣沐浴,再作明日旅程的进一步安排。门铃响了,门外站着的还是白天见到的那位老太太,换了一套衣服,深灰色的,衬出了白皙的肌肤,倒显出几分精神。 <div>  “你们觉得明天的早餐几点为好?九点,还是十点?” </div><div> “哦,不不。太晚了,明天我们还有其他的安排,八点怎么样,不打扰你们吧?” </div><div> “不,不。一切如你们愿。” </div><div> 老太太正想告辞,却又止住了脚步。 </div><div> “冰箱里有牛奶,请随便用。如果需要现磨咖啡或饼干糕点,请随时告知。” 新西兰人是英伦的后裔,在一些小细节上特别的留意。 </div><div> “哦,不了,但还是要谢谢您。” </div><div> 说着,说着,我突然冒出了一个特别想探究的问题,略作寻思,又觉得没什么不妥。 </div><div> “请问,这间卧室的壁画是您女儿的作品?” 不知为什么,即便是问话,我还是这样的肯定。 </div><div> 老太太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div><div> “我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他在悉尼工作。” 顿了一顿,又缓缓地说:“这些壁画都是我的作品。” </div><div> 我清晰地意识到,她在“作品”两个字上加重了份量。 </div><div> 老太太明显地察觉到我的惊讶,五分含蓄, 五分得意。</div><div> 我自觉词穷。如果我能自如地操作语言,一定会溢表我的赞美之词。 </div><div> “You know, in my youth, my dream was to be an artist."(你知道,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画家。) </div><div> “Really?”(真的吗?)老太太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 </div><div> “It's true!”(真的!)我连连点头。 </div><div> “What now?”(现在呢?) </div><div> “I am a teacher.”(我是个老师。)我停顿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一生蹉跎,颠簸于无果的追求之中,却没有个终一的去向,也许它,便是我聊以自慰的职业。 </div><div> “Really? I am a teacher too!”(真的吗?我也是个老师啊!) </div><div> 就这样,相隔了一条赤道的两个地球居民,居然用最简朴的语言聊起了自己的理想和职业。 </div><div> 聊着,聊着,彼此都觉得在称谓问题上打起了嗝囵,我便主动问道: </div><div> “What's your name?”(我应该怎么称呼您?)</div><div> “Mary,most ordinary name.What's yours?"(玛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您呢?" </div><div> “Qianke,it's my giving name, but hard to pronounce,you can call me Evan. "(谦克,我的中国名字。但很难发音,您可以叫我埃文。) </div><div> Mary努力尝试着"Qianke"的发音,但怎么也说不标准。她轻轻拍了一下嘴巴,自嘲地说:</div><div> “I am so silly,but I can call you Evan,it's an ordinary name too."(我真笨,就叫您埃文了,这也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Mary 笑了,笑得很爽朗。 </div><div> 我太太从来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她也积极参与了聊天。太太的英语并不好,但她有一个奇特的本领,几个单词,加上明了的手势,一经捯饬,英语似乎简单了许多。 </div><div> 聊天在无拘无束地进行着,没有主题的填铺,没有花边的渲染,一切都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交流,却又是最通俗、最亲切的主题。比如老公,比如儿子,当然,更多的则是我所关心的壁画和装饰。在这些有关艺术的话题上,我们遇到了一些障碍 ----- 毕竟,深层次的交流需要的是语言的实力。但是,一切都无关紧要,只需几个单词轻轻一点,心头的灵犀便化开了巫山云雨。</div><div> 我们之间的聊天越来越随便了。我把内屋里的那顶花色皮帽戴在头上,扮了个鬼脸,问起了Mary的创作意图。Mary说,她从小就喜欢想入非非。钟和太阳象征着时间,花和蝴蝶象征着空间,而那条湖蓝色的蕾丝又象征着女性脉脉柔情的威力。大千世界的雄浑和彪悍,却抵不住蕾丝花边的轻轻一拴。我又问,为什么将卧室营造出一个钴兰的色调,Mary说,她喜欢钴兰的单纯,单纯中又不乏明艳,钴兰就是她心中的大海。金发,箭具,羽翼,豹皮,都以中国工笔画那般的细致,丝丝入扣地融入了她的天地。</div><div> Mary还在侃侃而谈。她明白我问话的全部,而我却只能读懂她一半的意义。没关系,一知半解的领悟,倒能开拓出二度空间的创造。我和太太静静地听着她聊,言谈之间,这位和我们同龄的老太竟成了少女 ----- 不光是她的神态,更是她的思维。</div><div> 突然间,Mary似乎想起了什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div><div> “I forgot one thing and I should invite you to visit my room.”(我忘记了一件事,我应该邀请你们参观我的房间!)</div><div> 一切正如我愿。</div><div> 从踏进红绿相间的木楼梯口的第一刻起,我就瞥见了Mary自家屋内的那一抹抹斑斓的亮色,落地玻璃营造的恍惚,更将这一种斑斓引入了挑逗的境地。然而,我一直谨记着加拿大表弟的告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异国他乡,孔老夫子的至理名言更加切实地禁锢了我的言行。无数次地出入院门,我无数次地抵御了诱惑,从不窥探别家领地,哪怕是轻描淡写的一瞥。而今,邀请突降而至,一阵难抑的兴奋。</div><div> “Thanks a lot,but it's too later ······ ”(非常感谢,但是不是太晚了?)我言不由衷地矜持着。</div><div> “Not at all,it's my pleasure.”(没关系,我愿意这样做。)</div><div> 于是,我和太太踏入了Mary 的房间,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的世界。</div> <h3>  一条走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衣物。一经Mary 的调配,竟成了色系表中的排列 ---- 突兀中的有序,有序中的跳跃。</h3> <h3>  一条走廊,挂满了风格不一的油画 ----- 有写实派的,有印象派的,也有抽象派的。短短的廊道,彰显出Mary 卓然不群的艺术品味。</h3> <h3>  廊道的顶端,挂着一幅Mary 的自画像。端庄,持重,却又蕴涵着一丝不羁。一袭红衣,一尊红酒,微醺的双眸凝视着前方,前方可就是她梦寐中的世界?</h3> <h3>  越往里走,越是眩目。小客厅并不敞亮,笼在仅靠壁灯撑起的暖光里。装饰柜里摆满了稀奇古怪的饰物:有长着翅膀的飞马,有突着犄角的麒麟,有形若斑马的羚羊,有直立行走的飞鹰。大千世界的飞禽走兽,全被Mary轻轻摄取,去头掐尾地再一番揉合,成就了怪诞奇异的另一种东西。这又让我想起了巴塞罗那的高迪,总喜欢创造出一堆大自然中并不存在的千奇百怪,美丽而惊悚,自然而怪异。高迪是大师,Mary是平民,这并不影响共通的思维----- 他们不甘于现实世界的平庸,他们要创造出一个更灵动、更鲜活的世界。</h3><h3> 让人赞叹的是,Mary不仅构思奇巧,手工也是精到,细腻。她可以将贝壳剁成碎片,又将它们轻轻掇起,粘合成一道麒麟的肤皮; 她可以将丝线千折百叠,又将它们细细缝合,凝集成一屏孔雀的彩羽。“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赞语,正概括了Mary无与伦比的工艺。</h3><h3></h3> <h3>  也许,在Mary的天地里,绘画艺术不再单纯地依靠油彩和画笔,现实世界中的零星杂物,一经艺术家的摄取,便是一道有灵魂的风景。一缕乱麻,几道彩线,再加上一垛绣色斑驳的古董,谁不会在这一错落有致的组合前思量着创作者的随心或刻意?</h3><h3> 起居室里的灯光一闪一烁,一道道后现实主义的艺术品也在这一片迷离中变幻不定。当不一的人群踱步而过的时候,新的体验,新的感受使它们获取了一次又一次新的生命。</h3> <h3>  走出小客厅,便是起居室了。大厨房链接着大客厅,这是新西兰人空间分割的传统习惯。他们把生活的重心集聚在这里,有意无意地凸显了自我的身份、地位、修养和品性。第一次踏进新西兰人的家庭,自然没有成型的概念,而Mary的这个空间依然是我意念中的一朵奇葩 ---- 杂乱无章,却精彩纷呈。依照Mary 的志趣爱好,这里完全是她艺术生活的延续:几个大沙发横在那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却又在有意无意之间,摆弄出一番生活的诗意 ; 橱柜里的器皿横七竖八,却又在不堪入目的凌乱中,透露着几分独具的匠心 ; 橱柜区域的墙面上照例挂满了锅盆碗勺,却又在人间烟火的纷杂中横出了一道道空灵的装帧:一具望远镜,一把梵婀铃,明显的赝品,甚至是玩具,却活脱脱地把凡俗升华到了仙境。</h3><h3> 我回过头去,对着Mary微微一笑,没有说任何话。女主人回我一笑,承接了我对她的全部赞许。</h3><h3> Mary 的先生终于出场了。他光着脚丫,穿着极其随意,头发和胡子肆无忌惮地翘着,却丝毫掩盖不住由内而外的儒雅和风趣。互致问候之后,老先生操起了一把叫不出名的乐器,唱起了一支奥玛鲁地区的民谣。一曲刚罢,琴声又起,他一手提琴,一手放在胸口,微微曲身,摆出了一副饱受欢迎却又故作矜持的姿态,得意洋洋地炫起技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墙壁的空闲之处挂满了形态怪异的各种乐器,绝对叫不出它们的名来。红的,绿的,方的,圆的,各种形态和色彩争奇斗艳,争抢着这个空间的第一把交椅。-----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些乐器,一定出自于老先生之手,是标新立异的创造,还是空闲无聊的消遣,我不得而知。透过它们,或许又能引申出一段传奇的人生。</h3> <h3>  回到自己的卧室,已是晚上十点来钟。忙碌了整整一天,我和太太居然毫无睡意。</h3><h3> “你说Mary和他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太太问。</h3><h3> “不是说了吗,他俩都是教师。”</h3><h3> “教师?教师哪来的这么多时间?你看他们家一屋子的东西,哪一件不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h3><h3> 我默默点了点头。是啊,整整一屋子的东西,不为生计,就为兴趣 ----- 整日沉溺在这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里,没有金钱的羁绊,没有名利的困扰, 这真是Mary的福气。</h3><h3> “其实,Mary可以将她的才能化为生活的补贴。她一家的生活太简单了。”</h3><h3> 我没有马上回答。如果Mary真的这样做了,那也无可非议。但是,她的幸福指数会降低一半,她会就此失去属于她的生活的意义。</h3><h3> “我看Mary不会,他的先生也不会。他们有固定的退休收入,他们有良好的社会保障,再加上爱彼迎网站的住宿投资,足可以维持优裕的生活了······ ”</h3><h3> “可她家的生活并不优裕 ----- 果酱,牛奶,饼干,哪一样不是超市里廉价的东西?你看她食用的面包,糙得简直咽不下口去。”</h3><h3> 我无话可说。我留意过Mary餐桌上的食品,简单而粗糙,真的不敢恭维。对中国人而言,柴米油盐是生活的第一大计,如果以此来检验幸福的水准,新西兰人的生活似乎过于平实。正如我这些日子里走过的罗托罗瓦和玛塔玛塔,几十年来变化的节奏,几近于凝固式的单一。在他们的一生中,既没有领略过贫寒的窘迫,又没有品尝过奢华的滋味。正如Mary所说,五十年前的面包还是今天的面包,五十年前的奶酪还是今天的奶酪。祖祖辈辈都是在这样的一种没有指标的恬淡中度过,除了天降的灾祸,除了人为的战争。于是,他们保持了祖宗赋以的惯性和节奏,随遇而安,波澜不惊----- 人的一生本该是这样度过的:涨潮时陪陪贴浪而飞的海鸟,落潮时伴伴结队而归的企鹅,一切似乎都够了,再多,则辱没了圣经,亵渎了上帝。</h3><h3> “Mary和她的丈夫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他们本可以更精致、更体面地享用社会提供给他们的种种资源,只要再努一把力,再加一把劲。但他们觉得够了,既然够了,何苦还要把有限的精力消耗于自己并不钟爱的种种 '围城' ? ”我突然想起了余秋雨先生在央视的"开讲啦"中提出的一个命题 ----- 《寻找远方的自己,开创圈外的生命》。秋雨先生是个学者,他的命题总是过于玄虚,但在他的这一篇讲稿中,我还是觅得了我想得到的东西 ----- 人生苦短,切不可将自己的精力浪费在不属于自己的种种圈子:人际关系的圈子,生活标准的圈子,互相攀比的圈子。当你在上述的种种圈子之中消耗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你便失去了真正的自己。</h3><h3> 世界上的许多思维是共通的。在与中国的上海遥隔万里的奥玛鲁,竟也有人践行着一个冲破 "围城" 的哲理。Mary 和她的丈夫是聪明的,他们不为欲望所动,我行我素地坚守在属于自己的万花筒里 ----- 生命的价值并不仅仅局限在物欲,只要自己喜欢,何顾他人评议,他们的生命便也在自我的天地中毫无保留地得到了扩充和延续。</h3><h3><br></h3><h3> 夜真的深了。</h3><h3> 我躺在KING式大床的席梦思上,睡眼惺忪地环视着周边的一切:暖暖的灯光在一片浓重的钴兰里缓缓游荡,壁画中的亮色又在灯的微光中隐隐作祟。现实生活中的繁杂被隐匿了,却流进了万花筒中一再呈现的诡异。万花筒,一个用玻璃镜折光原理构建的玩器,它已经不再是儿童玩耍的专利。成人们也喜欢它,他们看到了一个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的虚拟 ,在这是似真似幻的虚拟里,他们又得到了社会生活的犄角旮旯中未曾得到过的精神调剂。不过,今天我却要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一些人,殚精竭虑地追寻着被万花筒彰显了的光影,被万花筒凸化了的美丽 ----- 这,是否就是在我最后阶段的人生中追寻的一个世界? </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后记</b></h3> <h3>  在奥玛鲁著名的历史街区,有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小楼。入口的门面很小,诡秘而幽深,一竖窄窄的楼梯引入了又一个规模更大的万花筒世界。<br></h3><div> 用手机摄下了一组万花筒的照片,愿志同者们在游弋中得到某一种启示 ----- 我们的生命曾在这里开始,又将从这里回归。</div><div><br></div> <h3><br></h3><h3> 2018.06.17</h3><h3><br></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