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最后时光

<h3> 刚过完春节,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不好了。忆及春节时,父亲还能坐着与我们笑盈盈的拍了全家福,包括家里养了八年的小狗嘟嘟。父亲当时说,这下好了,该见的都见了。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父亲会真的离开我们。我曾对母亲说,父亲再活两三年是没问题的。在我内心深处,相信父亲不会这么早的离开我们。<br> 父亲及至晚年,总是觉得有愧于母亲。母亲出门买菜哪怕一小时,父亲都会坐卧不安,在他还能走动的时候,会趴在阳台,望着楼下,直至母亲回家。到后来,母亲出门总不超过半小时,就急匆匆往家赶。在父亲的最后十年,母亲从未离家访亲探友,两人整天斜躺沙发,唠唠嗑,看看电视,相依为命,安度晚年。<br> 到家已是下午,父亲依旧躺在他躺了将近十年的沙发上,眼睛微闭, 口喘粗气,见我在屋里,问:你怎么来了?我说看看你,他便不再言语。我看父亲并无异样,宽慰着母亲,说应该没事。而母亲悄声告诉我,父亲这次不大一样,原先可以搀扶到洗手间,现在却不能,已无法站立,并且舌根后缩,说话也不太清楚。我仔细端详着父亲,无法想象这个无比刚强的男人会虚弱至此,全身骨骼兀立,肌肉消尽,仅剩一副骨架。晚上我和妹妹抬他进卧室,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已然全身僵硬了。<br>  第二天,请了医生到家里,给父亲做了检查,说并无大碍。是身体的自然衰弱。叔伯、姑婶都闻讯赶来,再三征询治疗方案,却都建议在家修养。父亲的身体已不大可能做出远距离的挪动。我们曾多次问父亲是否去医院,父亲都摇头拒绝。回忆往事,想起父亲好的时候曾经对我和妹妹嘱咐道:若我一病不起,你们谁要送我去医院,谁就是不孝!后来小姑对我母亲说,她也曾经偷偷问过父亲,要不要去医院,父亲坚决的说,不去!现在想来,一语中的,父亲拒绝了生命的残喘。</h3> <h3> 我和妹妹轮换守夜,父亲已不能深度睡眠,基本处于半昏迷状态,偶有清醒,就唤我和妹妹,也说不了什么,只囔囔道:你们去睡吧。一夜之间,数次从床上抬到沙发,又从沙发挪到床上,睁开眼,就说,天亮了,该去沙发了。但刚刚抬到沙发,迷糊一会儿,又说,现在该睡觉了,去卧室吧。<br> 父亲其实还是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某夜轮到我守护父亲,半夜醒来说要小解, 我端去夜壶准备给他接尿,他推开说,我自己来。并叫我去睡。我拗不过他,走出卧室,就在过厅静静的侯着。大概一个小时,听到“咚”的一声,赶忙冲进卧室,看到父亲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不停的喘气。我连忙抱他起来,挪到床上。他对我说,我想挪到旁边的小沙发自己尿的,可就差一点点挪不过去……哎呀,不成了。我端起夜壶,给他解手,可是没有解出一滴。再后来,父亲就不能自己控制了,时常尿在床上。即便这样,他还是执拗的拒绝穿纸尿裤,直至有一天,母亲对父亲说,你穿上吧,穿上就放心的小便,孩子们也不用整夜给你接尿,让他们也休息一会。父亲听了就不再说什么,默默的穿上了。而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就不再吃饭,只靠喝水维持生命。<br>  在父亲生命垂危的那些天,家里人来人往,听到消息的亲戚们从天南地北赶回老家,看望父亲。作为家族中德高望重的父亲,每次见到他的亲人们,都会张大嘴巴不停呢喃,但他们都已经听不大清楚了。</h3> <h3>偶尔喂了父亲一勺外甥女的冷饮,父亲抿嘴说,真好喝啊。以后每天就开始喂他半罐,每次都是一副满足的样子。最后几天,从不怕冷的父亲开始让我们把电热毯调到最高温,还要在肚子上敷上热宝。那些天,他已不能自主活动四肢,连移动双腿都会使他痛苦万状。但这种痛苦只是显露在脸上,自始至终,我们都没听到过父亲一声呻吟。<br> 最后几天,半夜时,他会突然叫我们过去,问两个孙儿呢?又问我妻子和妹夫去了哪里?儿子乘着周末,匆匆坐车回来看望父亲,父亲憋足了一口气,对儿子说,要听爸爸的话,不要跟你爸爸顶嘴,对爸爸好一些。然后嘱咐母亲,让她给儿子点零花钱。外甥女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坐在父亲身边,悄悄抹泪。<br> 我一直认为父亲的彻底禁食,就在开始穿纸尿裤的那天。他曾经给我们说过,一旦瘫到床上,就会绝食,不会连累母亲。想起父亲的话,我便感慨万千。<br> 三月七日早晨,父亲突然喝了点牛奶,下午又喝了些百合汤,我突然觉得父亲是不是缓了过来。到了晚上,母亲却说父亲今天有点反常。送走小叔和婶婶,母亲和我们围在床边。父亲看着妹夫一个劲的说话,可我们一句都听不懂。妹妹开玩笑对妹夫说,爸爸叫你对我好点,要听我的话。父亲听了几乎笑出声来。然后又对着母亲不停的讲话,费劲的伸出手来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望着父亲说,以后儿子和姑娘都会管我的,你放心吧。父亲微笑的点了点头。妹妹看到后说,我们都出去吧,爸爸想和妈妈单独待一会。过了好一会,当我们再进去的瞬间,看到父亲亲吻着母亲的脸颊,不断的呢呢喃喃,母亲只是不住的点头。<br> 妹妹说,那天晚上她和父亲单独一起时,父亲也是竭尽全力的嘟着嘴唇,想要抬起头来,她一直没明白父亲要做什么。当妹妹俯身靠近他时,父亲轻轻的用嘴唇碰了碰妹妹的额头。妹妹说,是父亲想要亲亲她。<br> 二0一八年三月八日,早晨六时。母亲和妹妹哭着唤醒我,说父亲走了。父亲走时,平静安详,只喘着大气,却已不能言语。双手陡然垂落,随即阖目而逝。母亲和我们围在父亲身边,替他合上微张的下颌,将双手合拢在胸前,然后哽咽。母亲默默点燃香烛,放在门口及楼道,说是引路灯。天已大亮,人至天堂,父亲终年七十八岁。<br> 从父亲病危,到去世,只有十三天。母亲说,父亲是这样的怜惜我和妹妹,没有任何拖累,就霍然离世。走的安详,亦无牵绊。<br> 人生艰难,大抵如此。从十四岁远走东北,旋即参加海军,又回兰州参加工作,最后落脚河州,从军人,工人、教师、到干部,终其一生,淡泊操劳。如今剩下母亲一人,在空空的房间里独自踯躅,长夜漫漫,哀思绵绵。<br> 父亲走后,妹妹回家时,听到母亲从收音机里调出父亲爱听的秦腔,说是给父亲听。妹妹瞬时泪目。相携四十五年的岁月,就此永生离散,母亲该是如何的悲痛啊!<br> 惟愿岁月不至辜负深情,我愿你在这寡淡的世界上,深情的活!<br>  父亲,安息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