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母亲去世的时候,除了小弟,我们几个姊妹都已有了自己的小家。像老树育出来的新苗,几经风雨,渐渐也都在新的天地生了根系。因此母亲的离开,对于我们,虽然悲伤,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h3><div> 但对于小弟和父亲却不然。父亲一向心大,家里诸事全靠母亲操心,母亲去世,父亲的天空骤然缺失大半,情绪和身体很快都萎顿下来。小弟虽然已成年,但过去一直有母亲庇荫,心性尚浅,处事稚嫩,母亲离世,小弟犹如双脚突然踏空,茫茫然不知前路。</div><div> 但总得活下去,小弟开始和父亲相依为命。</div><div> 父亲因幼年丧母,童年又遭际贫苦,留下了哮喘的病根。到了老年,发展成极为严重的肺气肿,动辄气喘,呼吸不能自如,平地走三五十步,就须停下歇息,且胸中如有风箱来往,喉中嘶嘶鸣鸣,状颇痛苦。每遇感冒,不能平卧,夜里只能披衣半坐,苦等天亮。</div><div> 即使如此,父亲仍不能停止劳作。不仅仅是要穿衣吃饭,更因为有小弟的婚事,像磨盘似地时时压在父亲心头。</div><div> 那时小弟18、9岁,在农村,这已经是该考虑婚事的年龄。但家里的境况,让父亲无限忧虑,唯恐耽误了小弟。</div> <h3> 因此年迈体弱的父亲,只要身体尚可,就会扛起锄头,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空。</h3><div> 因为心里愁苦,父亲对小弟要求不免急严,何况父亲一向不大会说话,说出来的话难免呛人。</div><div> 小弟虽然天性纯良,毕竟年轻,正是贪玩的年龄,却每天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被父亲吆喝着到地里刨食,回到家,还要生火做饭,一日三餐,次次不能少。少年心性,怎么能认命?</div><div> 何况小弟心里也苦。同龄人都有父母倚仗,人生大事安排的妥妥贴贴,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唯有自己,前途渺茫,日子辛苦,怎能不辛酸?</div><div> 两个男人,父子俩,一老一少,柴米油盐酱醋茶,磕磕绊绊,又相濡以沫,用尽了全力推着日子向前挪。</div><div> 有时小弟和父亲吵了架,就躲在自己屋子里哭,哭完了,走出屋子,默默去做饭,然后端到父亲床前,低声叫父亲起来吃饭。</div><div> 我想,那样的时刻,父亲一定也流过眼泪吧?但哪个父亲,会让子女看到自己的软弱呢?</div><div> 那时我刚刚成家,听说这些,心里也泛起愁苦,但又感到无能为力。</div> <h3> 几年之后,在父亲竭尽全力的奋斗之下,小弟终于成了家。</h3><div> 小弟结婚那天,父亲很高兴,很高兴......像卸下了一副重担,父亲终于可以歇歇了。</div><div> 完成了心愿的父亲,身体更糟了。每年的冬天,都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div><div> 最后一次住院,也是冬天,小弟一直在父亲身边陪护。</div><div> 好像是星期天,我们一家三口到医院去看父亲。正好看到小弟端个盆进来。盆子里的水,腾腾地冒着热气。</div><div> 我以为小弟要为父亲洗脸,却看到小弟很小心地把父亲扶起来,慢慢把父亲的双脚放到了盆里。</div><div> 父亲的脚,是黑而黄的颜色。常年和泥土打交道,那些黄的红的泥土,慢慢渗进了皮肤的纹理中,变成了父亲身体的一部分,两只脚,因为走了一辈子路的缘故,布满了又粗又厚的老茧。</div><div> 小弟一边用手试着水温,一边用手摩挲着父亲的脚。待两只脚完全浸湿后,小弟拿了肥皂,仔仔细细地在上面打满肥皂,然后双手用力地揉搓。</div><div> 盆里的水很快变黑了,小弟起身,换回一盆水,重复着前面的程序。</div><div> 如此三番,一丝不苟。</div><div> 脚上的污垢洗净之后,小弟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抠父亲脚指甲里藏着的泥垢,那些泥垢很顽固,有些已经没入了指甲深处,小弟不慌不忙地一点点清理着,不时拿水冲洗一下。</div><div> 小弟不时和父亲开着玩笑,父亲也笑,神态很安详。 </div><div> 那些污垢,会粘在小弟的手上,看上去很醒目。</div><div> 我看到小弟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表情始终平和,自然,甚至有些心疼,像是在为自己洗脚。</div><div> 洗完脚后,小弟拿来一个指甲剪,把父亲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腿上,一个一个为父亲剪着指甲,剪完后,还要细心地打磨一番。</div><div> 我们默默地看着,同病房里的人也都默默地看着,我转过身去,悄悄擦掉了眼角的泪。</div> <h3> 不久,父亲病逝。</h3><div> 很快,小弟也做了父亲,也开始像父亲一样,为了自己的儿子日日劳作,辛苦奔波。</div><div> </div>